第93节
  荣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发现的?为何现在才说?
  瑞王问得急,难免听起来语气不甚好。赵幼苓却不在意,知道他担心什么,一一作答。
  小王叔的瑞王府中,藏了他们的人。似乎不是什么有身份的,因此并没有还在王府就将信拦下,但消息还是递给了他们。白知府的人追着小王叔的信使跑了数日,将将在出燕地前将人拦下,杀人截信,阻止青都一事传回朝廷。
  原本这事做得隐蔽,除了他们自己人,我们难以得知。但许是老天保佑,那杀人者回了东渠后,一日在酒楼内酒后失言,叫骓殿下带来的几个孩子听到了。事情这才让我们得知。
  瑞王调来的兵卒忙于救灾,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再加上救回来受伤的村民也人数众多,庄园请来的大夫们渐渐手里能用来消毒的酒水就少了。
  那几个戎迂的小孩听得懂汉话,也能简单地说上几句,因此见大人们都在忙着救人,便自告奋勇地去买酒。这一去,就遇上了坐在酒楼里喝醉了酒大放阙词的男人。
  外头灾情没结束,酒楼虽开了门,可也没多少生意。那男人在里头就显得尤为引人注目。索性小孩机警,装作听不懂汉话,比比划划地买到酒,抱着就回了庄园,偷偷摸摸找到她,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王叔,赵幼苓安抚道,你放心,人已经抓住了。
  那信……
  信我让泰善快马加鞭去汴都,送到韶王手上,不日你们的朝廷就会知道青都的事。呼延骓出声道,他说着望向屋外漆黑的夜,只是瑞王,在朝廷下旨救灾放粮前,如果不能从那些粮商手里以合适的价格拿到粮米,恐怕你们真的要带着百姓以草叶为食了。
  第107章
  粮食的事实在太过紧要, 瑞王根本等不及天亮, 连夜命人将青都至东渠一带的粮商都请到了庄园上。赵幼苓依旧在旁作陪。
  那些粮商对瑞王多少还存在畏惧, 可想到从汴都来的荣安郡主一片善心在这儿救助灾民, 进门前便多多少少让人私下送了点礼讨好她, 想得一两分的帮忙。
  赵幼苓来者不拒,可到了瑞王跟前,却还是一言不发,无条件配合瑞王行事。
  有个粮商不由地气短:“王爷, 您是什么都不知晓。”说着他指向瑞王手边的账目,“您翻翻这些账本,这上头记的可不光光是粮价,上头还记了我们手里有多少米粮。王爷您什么都不知晓,张嘴就要我们给粮, 我们可拿不出这么多粮来, 就算拿得出, 难不成要我们喝着西北风救人?”
  赵幼苓故意装作诧异的模样,惊讶地看着那粮商:“小王叔是要向你们买粮, 既然是买卖自然有银钱上的交易, 怎么能是叫大家喝着西北风救人?”
  那粮商咬咬牙:“这粮食都是从外头来的,且现在卖完了,还不知后面的粮接不接得上。都是受了灾的,没道理叫我们受着委屈把粮低价卖了不是。”
  他顿了顿:“就如今这个价钱,虽说的确是翻了几番,可王爷去外头问问。现如今再想从外面买粮, 可不就是这个价钱,就是再进,只怕比这还要再贵一些。”
  这粮商是白知府本家人,显然白知府被抓的事,还没有让白家人知晓。见他在一群粮商中间,隐隐有领头的架势,赵幼苓便知粮价上涨,只怕是白家联合其他粮商起的这个头。
  白知府怕青都的事让朝廷知晓了怪罪下来,一个死罪逃不了,索性瞒着。白家则趁机哄抬粮价,想着赚一笔是一笔。
  不是一家人,倒的确进不了一家门。
  “天禄十一年,因京城破,天子南逃,燕地米斗十钱。天禄十二年,江南安稳,朝廷下旨,令燕地米斗跌至三钱。宝应元年,青都大水,燕地米斗六钱,青都一度突破三十钱。宝应二年,青都上游堤坝冲毁前,因先前朝廷免了田赋,令燕地米斗不过二十钱,不过数日,眼下青都米斗已过六十钱。而与临近青都的其他地方,甚至东渠,米斗不过才二十几钱,这还是已经涨了的价钱。”
  不用翻看账目,赵幼苓张嘴便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
  这些都是近年来燕地的粮价。因粮价本就起起伏伏,每月都多多少少有着变化,因此赵幼苓只报了其中数字最高的几组。
  粮商们被请到庄园前,赵幼苓就趁机记下了这些数,此时报出,便瞧见以那白家人为首的一众粮商,脸色都变了。
  她报完这些,看向瑞王:“小王叔不如猜一猜,等到我们迫于不耐,必须买粮的时候,米价会加到多少。”
  呼延骓忍不住多看了赵幼苓几眼。这些账本是召见白知府前,瑞王让人临时送来的。她不过才粗粗翻了几遍,就记住了这一连串的数字,记住每一次数字变化前都登记发生了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摩挲腰间佩刀,再看那几个粮商时,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似乎只要有一人再辩解一句,他就要忍不住拔刀威胁了。
  “京城还未攻破时,粮价一度涨到了三千钱。那时前线吃紧,沿途所有军屯的粮食都被送往前线,到最后,甚至连民间的粮食都开始征收,京城粮价因此才飙升。”
  瑞王看向已经面如金纸的粮商们。
  “等后来王都南迁,汴都当时最高的粮价也不过才米斗一百三。太平后,汴都粮价已跌至米斗六十钱。尽管听着高,可汴都当地的百姓一年收入就比燕地高上许多,六十钱寻常人家并没有负担。所以,这就是你们说的,收来的粮就贵,不喝西北风只能卖得高一些?这就是,高一些?”
  白粮商嘴唇嗡动,看看左,看看右,下意识想要求助。
  赵幼苓却在这时候笑了笑:“不用想着让白大人帮忙了。他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都成了问题,你,他是绝对保不住的。”
  她话音才落,那人眼皮一翻,竟然作势要晕厥过去。
  赵幼苓眉头一皱,呼延骓已经一个大步走了过去,胳膊一伸,将人提了起来,掐着人中把人丢在了瑞王面前。
  白粮商本就是装的,呼延骓手劲大,这一掐,掐得他鼻头下面直流血,疼得装不了死,只能嚎啕大哭起来。
  “都是白大人……都是白三那个畜生!是他说的不能让朝廷知道青都的事……我想着……想着既然他要瞒了灾情,那青都这肯定要粮食不是,就……就跟他们商量着把价钱往上提一提……只是六十钱……就六十钱……”
  “白三后来知道了……可他也没拦着我们……还说……还说朝廷没有下旨燕地各官衙就不可能开仓放粮,让我们……让我们趁机再把价钱加一番……我们还没来得及加啊……”
  瑞王恼羞成怒,“忽”地一下站起身:“好,很好!你们一个个只想着能赚多少是多少,平素也就罢了,可这个当口你们还想着发财!”
  他怒拍桌案,喝道:“传令下去,立即将他们粮行所有粮食进行登记!米斗二十,本王就按这个价钱强买!若有不愿。”
  瑞王喘了口气:“那就都憋着!”
  瑞王毕竟是亲王,不蹲在集市卖菜的瑞王永远不能叫人忽视。
  天亮之后,所有粮食都被搬到了钱家后院。
  钱夫人望着堆得小山包似的粮袋,激动地差点喘过气来。钱家的粮食早就不多了,她遣了人出去买,米斗六十钱,卖得还是陈米。
  虽然说挑挑拣拣还是能吃的,可家里到底还有贵人,便又偷偷使了大钱,买回新米熬了粥继续救济。一时还能撑一撑,可时间长了哪还能撑得住。
  眼下看着这些粮食,她只差哭出声来。
  有了这些粮食,就足够所有人撑到朝廷开仓放粮的那一天了。
  赵幼苓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同样激动地掉眼泪的钱家小女。女孩儿抹着眼泪跑去搀扶娘亲,再说话时,脸上挂满了轻松的笑容。
  粮食暂时解决了,就如同压在众人肩头的山挪了位置,谁都松了一口气。
  如此,又过数日,朝廷派了钦差,来与瑞王一道处理青都的事。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众人等待已久的开仓放粮的消息。
  受灾的村民能够吃饱饭,就有了力气重建家园。一部分人去了山里,互相帮着将山上的堤坝简单加固了下,另一部分则养好伤,从钱家庄园离开,回了各自村子,收拾收拾房子,搭一搭,修一修,日子便也能重新过下去。
  朝廷这一回重新派了工部的人来修青都上游的堤坝。又是一番大工程,这一次,却再没人敢偷着贪墨,唯恐和如今被关在牢里的那几个同僚一样,日后丢了脑袋。
  如此这般,青都的一切都在好转。
  等到村民们开始商量起过段时间地里要播种什么时,瑞王已经将白知府一行数人送上囚车,准备将人押解回汴都,禀明天子,由天子下令调查这桩并不单纯的贪墨案。
  赵幼苓要回汴都了。
  她来燕地本就是为了陪赵元棠,小夫妻俩现在在燕地已经彻底站稳,赵元棠也结识了不少人,她也该回去了。
  她和夫妻俩告辞,翌日便坐上了回汴都的马车。
  戎迂一行人也跟在车队里。
  青都的事,他们虽然语言不通,自己来时也受了不少苦,可仍旧帮了很多忙。去汴都,是他们一开始就定下的目标,现在踏上了行程,脸上都忍不住带了更多的笑容。
  赵幼苓就坐在赵婳的马车里。
  等到了汴都,他们就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担心会有人来伤害他们。赵婳轻轻抚摸着肚子,也不知道阿泰尔什么时候……能回来和我们一家团聚。
  总是能回来的。赵幼苓道。
  其实谁都不知道阿泰尔现在是生是死。连呼延骓都不能保证他一定还活着,但断人生死的事,谁都不敢做。
  她陪着赵婳说了一会儿话,说到后头两人都有些困了,互相靠着便睡了过去。等醒来,赵幼苓看到的却不再是身形略显浮肿的赵婳,而是倚着车壁在一旁闭眼睡着的男人。
  马车已经换了。
  赵幼苓认得,这是小王叔为她安排的马车。
  她看着睡着的男人,心里明白,多半是他抱回来的。
  呼延骓睡着。他从戎迂穿回来的衣裳已经不能再用了,这段日子穿的一直都是汉人的衣裳。他靠在那里,轮廓清晰,鼻梁挺拔,微微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赵幼苓没叫醒他,她静静看着,小心翼翼探过身。凑得近了,呼延骓眼下的阴影有些明显。
  她收回视线,正要退回,一双手伸了过来,直接揽过她纤瘦的腰肢,手上一拽,整个人就被他抱在了怀里。
  赵幼苓下意识惊呼,眼皮当即落下一个湿热的吻。
  让我抱一抱。他低声道。
  赵幼苓没动。
  他低笑,吻吻她的鼻尖。
  赵幼苓抬眼,抿抿唇,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从那次汴都一别后,就再没亲近过。后来青都出事,所有人都忙成一团,即便就在身边,抬眼就能看见彼此,可那样的情况下,谁都没有过分的举动。
  她……其实也是想他的。
  呼延骓似乎有些诧异,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
  干净明亮的眼睛里,填着满满的亲近。
  呼延骓笑了,捉着她的腰,低头吻上想念了很久的唇瓣。
  我想你了。很想。
  第108章
  马车缓缓往前, 茯苓从外头送来鲜果前, 呼延骓这才松开手, 靠着车壁端坐。他身材颀长, 两条腿屈着并不舒服, 显得有些拘束。
  “去汴都后你想做什么?”
  赵幼苓好奇问。
  呼延骓笑了笑,目光似乎透过车帘在看向远方:“请大胤的天子暂且收留他们。如果可以……我想亲自去把阿泰尔接回来。”
  阿泰尔虽然浑了些,却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中和他关系最亲近的一个。他安顿好长宁公主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回去找阿泰尔。
  赵幼苓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目光落在他鬓边。二十出头的男人,却不知不觉生出了银丝。
  她心头微微一动,伸手抚上他的鬓边:“有白头发。”
  她想扯了,却见呼延骓头一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抬手握着她, 亲亲她的鼻尖道:“留着吧。”
  他往后靠了靠:“你们汉人说, 拔一根白头发会长出更多根。就让它留着,也好等我找到阿泰尔, 让他看看, 我为了他费了多少心思。”
  赵幼苓扬了扬眉,看着他依旧俊朗的脸。
  汉人和戎迂人血脉的交融,在他脸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他生得好,足以见得他的生母呼延多兰公主的美貌,但又不带女气,浓眉黑眸, 带着与汉人一般无二的沉稳从容,以及属于戎迂的血性果决。
  他其实还是那个草原上冷冰冰的,叫人生畏的男人,杀人时毫不手软,但私下他的笑容多了,也更多了对身边人温柔的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