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哨兵翻了个白眼,猛吸一口气,尖声喊道:”着火了!着火了啊!“
  “着火了?怎么可能?”带头的一点都不相信,这个天气怎么可能着火呢?
  这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眼皮上是一片红光,他忙一抬眸,只见整个山头往外喷着红火,像一头觉醒的巨龙,口含红珠。
  “快!快!打水救火,不能让火烧过来!”
  营队里的士兵顿时乱做一团,他们虽然军纪严明训练有素,但当意外突然爆发的瞬间他们还是乱了阵脚,尤其是那一批今天刚来的新兵,不知道是从哪里抓来的青年,从营帐中出来,手忙脚乱的连裤子都穿错了一只脚。
  夜巡的士兵已经用水桶提着水去救火,火已经从山头蔓延至半山腰,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山脚逼来。当他们靠近树林的时候,他们的汗毛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浪,他们的脚底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勇敢一些地提着水桶往前冲,而胆小的已经开始两腿打颤,不再往前走。
  就在此时,一头通体黝黑的高头骏马冲进营寨,骏马高高昂脖颈,呲牙朝天打了个响鼻,前蹄高抬,越过混乱的人群,笔直地往军营正中那五间仓库冲去。骏马后面还跟着四匹大马,马蹄哒哒踏在狼藉一片的地面上,撞开四散躲避的人群和晃晃荡荡的锅碗瓢碰,在水渍里留下一只只破散的蹄印。
  狼牙一马当先,他肩上那一块虎皮利落地抖动着,在此时真化成了一只野兽,如恶虎下山一般来势汹汹。他松开马缰,身体前倾,整个人几乎立于马上,然后两脚勾着马镫,伸手一把抢过粮仓里的米袋,沉甸甸地米袋全部装进马身后的两只皮袋里,直到四只口袋全部装满。马臀跟着往后一沉,狼牙身体落座,两脚夹住马身,一声大喝,马缰一牵,迅速转头,另外四匹大马尾随其后。
  反应过来的士兵迅速将他们包围,但他们哪里抵得住这帮土匪的势头?没有穿好铠甲的步兵被马蹄撞飞,没有装好马鞍的骑兵被受惊的战马甩到地上,几百个人被这区区五个人冲得是丢盔弃甲。
  狼牙驾着马,从身上摸出一只火折子,单手打着,然后翻身飞速向身后的粮仓掷去,粮仓马上着了火。狼牙骑着马从营地里奔出,他在马上看着火的营寨,不由仰天大笑,他的计划真的成功了。
  风起,一阵狂风,从北面呼啸而来。
  狼牙猛然停住马,身后四人围了上来,他们脸上挂着掠夺成功后幸福地大笑,“老大,没想到我们的计划真的实现了。”
  “是啊……”狼牙喃喃道。
  他回头,看见身后白水山山头火光冲天,一阵阵热浪迎风而来。地表一片滚烫,骏马不安地抬起前蹄,嘶嘶鸣叫。
  “该死!”狼牙低咒。
  “怎么了?”
  “他们还没出来……”
  狼牙解开马背上的装满米袋的四只口袋,又一拍马,头也不回地冲火光处冲去。
  树林里浓烟滚滚,有愧拼命地拖着屠夫往前跑,前面也没有路,后面也没有路,只有四面八方的熊熊大火将他们包围。
  屠夫虚弱地咳了一声,“放手吧,你再不放手,我们就到要死在这里了。”
  有愧低喝了一声,“闭嘴。”
  火苗像是长了腿,从西向北,像洪水一样向他二人逼来。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火会烧得这么大,这么旺,似乎要将这一整座山给烧光方才罢休。
  刚刚的火势并不大,他们只点着了三棵树的枝叶,这三棵树叶片相交,枝丫相抱,在燃烧里竟然烧成了一股,火舌如飞龙一样盘着树干一游而上。就在这个时候,起风了。风从西边来,夹带着西域的风沙和泥土,只是一瞬,这条火龙便从树梢一跃而下,向他们扑来。两人转身就逃,而那火紧咬身后,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四面八方全是火焰,仿佛置身于火海之间。
  就在这时,一棵树断了,那棵有一个人合抱那么粗,被大火从腰部截断,尾部发焦,干燥地树皮上火星跳动。这棵树好巧不巧,正好压在了屠夫的身上,压断了他的一条腿,他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见了自己骨头断成两节的声音,脆生生的,像一根折断的木条。
  屠夫被有愧一骂,哈哈笑了起来,“是我看错你了,”
  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在大火里,他的身体开始变冷,从他的脚开始,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盆骨最后是胸膛。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谢谢你刚才救我,你是我的大恩人,但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有愧托了托屠夫的身体,她也支撑不住了。
  即便她穿着男子的衣服,压低声音说话,跟狼牙的弟兄们称兄道弟,但不管怎么样她也不能改变她是女人这一事实,她没力气了。
  她不想让屠夫死在这里,也不能让屠夫死在这里。就像雪山上的遇难者一样,在寒冷而绝望的雪峰上,能活下来的都是没有抛弃同伴的。因为一个人是坚持不下去的,一个人走太累了,就会停下来,而停下来就会死。
  她拽着屠夫继续往前,屠夫的身体并不重,虽然靠在她肩上,但却没有重量,他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转移在他唯一好的那一条腿上。
  有愧吸了口气,开口道:“你跟我一起活下来,我就答应你。”
  屠夫苦笑,“你别骗狼牙。”
  有愧说:“什么?”
  “你别骗他。”
  有愧说:“我没骗过他。”
  屠夫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骗过他,但以后难保不会。他是个好兄弟,但人太耿直,你别骗他。”
  “我不骗他。”有愧气喘呼呼地说。
  屠夫闭上眼睛,吃力地吐了口气,说:“我信你。”
  他长松口气,不知怎么的,他心里那一块大石头落下去了。他知道有愧是在敷衍,可能等她从这场大火里逃出去以后,她根本不会记得她给他的承诺,但他还是安心了。
  没想到到死,他最放心不下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兄弟。
  狼牙太实在了,以后多少会被骗,就跟他一样,为别人掏心掏肺付出一起,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棵树倒下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活不了了,他觉得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其实人都像蚂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人对生命向往迸发的任性,如螳臂当车,微不足道。
  不知道是不是人要死的时候就会想很多,此时的屠夫微合着眼,想到他第一次到屠宰场的时候。
  他看见臭哄哄的猪,臭哄哄的鸡,在遍布恶臭粪便的圈子里爬来爬去,他的爹举着一只砍刀站在外面,一手捋着下颚的长须,自言自语道:“今天该宰那一只呢?”
  猪和鸡不说话,怡然自得得哼着声儿,啄着米。
  这让屠夫莫名感到恐惧,真愚蠢,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带着火星的树叶落在有愧的肩膀上,烧卷了她落在肩上的长发,火光让她看不见方向,所有东西都在热浪里颤抖着,她盯着眼,艰难地往前走,她的脚板已经被火烤出了水泡,有一只水泡被磨破了,然后再破的地方又磨出来了一个更大的。
  ”我们会出去的……“有愧对屠夫说,但她知道,其实这句话是在安慰她自己。
  等出她们或者出去后,何愈就会回来,然后他们就在一起好好过。可以留在白水城,如果白水城开始打仗了他们就搬到别的地方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京都。她不要他当什么大将军,她也不要他当什么战神。她是个自私的人,从小就这样,眼睛里永远只有我在乎的东西,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可她走不动了。
  膝盖开始打颤,手臂开始发抖,腿像是被灌了铅,肩头的人越来越沉重。她想倒在地上算了,就这么等着那四面八方的大火将他二人席卷吞噬。
  肩上的人沉重地摔在了地上,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而她的腿跟着打了个颤,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地上很热,烤的她觉得自己的皮、肉都要化了,她被烫的要跳起来,但她的腿,她的手全部动弹不得,她木然地睁开眼睛,自己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被烤死,被烧死。她掉下泪来,眼泪掉在地上被烤出嘶嘶声,然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她眯起眼,想看清楚火光尽头那个迅速移动的小点。
  那个小点影影绰绰,像一个人又不像一个人,她突然觉得委屈,这大概就是她的结局,一辈子,两辈子,怎么也逃不了,怎么也躲不过。
  火光里的小点越来越近,是一个骑着马的人,肩上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从火海里劈开了一条生路。
  “上马。”
  一只滚烫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29章 出狱(上〕
  一匹高头大马从火海中一跃而出,像是着了火,鬃毛漆黑,火苗四溅,冒着黑烟。一脱离火海,骏马便凭借着动物的本能,一头冲进了树林边的小河里。河水潺潺,被马蹄踏出阵阵波浪,马背上的三个人也顺势坠入水里。顿时河水升起一团雾气,像铁匠将红透的铁器浸没于冷水里,嘶嘶作响。
  一大股冰冷的河水灌入有愧的鼻腔和嘴,然后淤积在盛满废弃的胸腔里,她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河水不深,她的脚勉强可以碰到河堤,往下蹲的身后河水便能没过头顶,站起身就能探出头来。
  她伸手抹了把脸,抹去眼前的水珠,眼眸一清晰下来,便看见不远处冲天火光。那火从山头乘着西风而下,一直烧到了营寨,而营寨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五只仓储全部起火,被风一吹也烧成了一片。
  她回过头来,说:“你们怎么样?”
  屠夫啊的呜咽了一声,像是痛得不行,又像是在笑,“哈,没死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屠夫的身体在水里飘着,他水性好,肚子上又全是肥肉,像一只充满气的皮球,断掉的那条腿歪歪斜斜地浸在水里,好的那一只没事儿似的在划着水。
  狼牙从水里起身,他的身材高大,到有愧脖颈处的水到了他那里才刚刚到胸脯以上。他站在岸边,将身上的虎皮脱掉,在月光下露出他健壮而结实的胸脯,紧实的肌肉一团一团鼓出,充满了力量,一道被大刀砍出的伤痕从他的胸脯一直蔓延到腹部,像一面镰刀一样可怖。
  有愧记得这一道伤,就是那日狼牙藏身药铺时身上带的,那时的伤口血肉模糊,里面塞着棕榈皮,现在她才看清楚,原来有这么长,这么深。
  她闭上眼睛,憋了口气,缓缓在水里蹲下身,将头再次浸没在河水里。
  狼牙拧干衣服里的水,将半干不湿的衣服随意披在肩上,敞着胸脯。他开口说:“有没有事?”
  屠夫听到后,从水里扭过头,说:“没事,还能活,腿倒是断了,不过这是小事,接上就好。倒是新来的小兄弟,应该吓着了吧。”
  有愧从水里探出头来,吐了一口水,说:“我也没事。”
  她的发髻松散开来,衣服也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合在身上,让她女性的特征暴露无疑,没有哪个男人会有这样纤细的腰肢和圆润的胸脯。然而屠夫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说:“小兄弟没事儿就好,谢谢你了。”
  屠夫说话的时候把脸扭开,看着河面上的粼粼波浪,看着河面上那轮皎洁的月亮,就是不肯看有愧。有愧也明白,这人脸皮薄,之前那么挤兑她,现在知道自己不对,便不好意思了。
  狼牙淌水过来,将屠夫从水里扶起来,把他带到河岸。其他兄弟现在已经在河岸边上,屠夫上岸后另外两个人便帮着把他搀扶了过去。狼牙低声跟他们几个人叮嘱些什么。然后那五人纷纷翻身上马,带着受伤的屠夫还有他们截获的几十袋粮食往山上去了。
  等人走后,狼牙回过身,对还浸在水里的人说,”他们都走了,出来吧。”说完便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的耳廓有点发红,银白的月光在上面勾了一个白圈。
  有愧从河水里起身,湿透了的衣服被晚风一吹有些凉,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她走了进步,还没到狼牙跟前,就被狼牙用他拧干的虎皮外衣给罩住,虎皮外衣很宽松,刚好掩盖了她的尴尬。
  狼牙这才抬起头,牵来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向她伸出一只手,居高临下的对有愧说:“上来。”
  有愧这次没犹豫,握住狼牙的手,被他拉到马背上。狼牙拽了一把缰绳,马蹄前抬,颠簸地向前奔去。
  在马背上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有愧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刮过,而她的手时不时扶在狼牙的背脊上,狼牙的背绷得很紧,像是一面拉紧弦的弯弓。
  她低声说:“谢谢你救我。”
  马蹄突然放缓了,狼牙拉了一把缰绳,说:“不用放在心上,屠夫是我的兄弟,我一定会救他。现在下去,你家到了。”
  有愧听了在心里笑笑,狼牙这话可不是在说她自作多情,别人冲到火海里是要救自个儿的兄弟,她这碍事的东西不过是顺带罢了。
  她从马背上下来,马身有点高,下来得有些吃力,脚上刚刚还被磨出了水泡,跳到地上的时候钻心得疼。
  狼牙在马背上冷眼看着,两手紧握缰绳,动也不动。
  有愧站稳了,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狼牙说:“何家当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家老宅在哪儿街上人都知道,你现在随便在街上找个人问问,他们也都知道,就连小孩也知道。”
  狼牙一口气说了很多,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多话了,陡然止住,紧紧地抿着唇。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过了半晌,狼牙猛然开口道,“那日在药铺,你救了我一次,现在我又救了你一次,这就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算哪天在街上碰见了,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知道吗?”
  “知道。”
  “很好。”狼牙漠然地一踏马镫,绝尘而去。
  有愧瞧了一眼狼牙的背影,总觉得他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这让她又想到屠夫跟她说的话——“别骗他。”
  身后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有愧一回身,看见柳大娘正站在大门后面,身后还跟着府里的几个小厮,小丫鬟小红挑着一盏灯,打在柳大娘前头,一脸谦然地看向有愧。
  柳大娘尖声喝道:“你今天一整天到哪里去了?家里人到处找你,药铺也找了,集市也找了,我还上牙婆那里问今日有没有被拐来卖的媳妇。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刚刚外面的那个男人又是谁?”柳大娘说着突然伸手拽了一把她的手臂,“我的天啦,身上全湿了,”她凝神细细打量起有愧,越看脸色越差,最后已经黑脸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有妇之夫,大半夜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搞得蓬头散发衣冠不整,这到底是什么样子?若是被人看到了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子。
  柳大娘冷声说:“先进来,站在外面丢人现眼给谁看?”
  有愧跟着柳大娘进屋,柳大娘没让有愧回屋换一身干净衣服,就让她这么在大厅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