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豪气完,她悠悠转身回营帐换衣服去了。
  宋瑜气结咬牙:“又显摆那点臭钱!”
  其实,裴雁陵是跟南柳一起中途插队进青云营的。因她和南柳的身份目前不能明说,刚入营时这些年轻的小将军们都不服气,甚至还有找茬单挑的。
  但没几天,在以军功实力排名的青云营,裴雁陵就靠过硬的功夫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她毕竟是皇族侍卫出身,功夫底子好,一出手就知是有实力的,不像南柳,插队进营后,明明白白就俩字——糊弄。
  因而,比较雁陵和南柳这两个中途进营却实力悬殊的关系户,大家最终达成一致,把火力集中在了更像世家废物混军功的南柳身上。
  可毕竟南柳报的家门是朔州柳氏,跟柳帝君沾亲带故,青云营的这些兵士再瞧不起她,也不敢明着给她使绊子,只好嘴上出出气,平日里瞧见南柳就讽两句。
  雁陵曾想帮她立威,被南柳拦了。
  南柳好脾气道:“不急。他们不知道我为何来青云营,你还不知道?其实啊,他们讽我,我就放心了,随他们去吧。何况,有时候看他们想破脑袋寻词讽我,也挺有意思的。”
  雁陵转进营帐,见南柳已经穿戴完毕。
  她脱了统一配发的燕尾青色军服换了身让她更像绣花枕头世家废物的茄花色衣裳,细看能认出她袖口领口标志着她皇族身份的牡丹纹暗绣。
  南柳腰间挂了个银线织就的牡丹纹香囊,她解了袖带,将紫色袖带缠上头发,广袖一舒,悠悠笑道:“如何?”
  雁陵却道:“我去吧。”
  “不必。起了兴致,我去便是。”南柳冲她一笑,眨了眨眼,“反正有人跟着,酒水不必我抬,我就是突然馋揽月楼的酥云卷了,去坐一会儿就回。”
  揽月楼坐落在岚城西。
  慢悠悠晃进城,南柳从袖中摸出一把骨扇,敲着拍子,款步走进揽月楼。
  揽月楼的叶老板是个眉目温柔的中年男人,鬓边已有霜发。
  此时,叶老板正与便装买酒的侍卫算账,他手指拨着算珠,瞧见南柳进来,笑纹更深:“小将军又来照顾生意了,今日还是原样给您上菜?”
  温声细语,难掩身上的书卷气。
  南柳一直觉得揽月楼的叶老板在未卖酒做生意之前,一定是个教书先生。
  她笑道:“原样上菜即可。”
  买酒的侍卫听到声音,微不可查的向南柳颔首行礼,南柳一笑,无声动唇:“辛苦了。”
  叶老板低头拨弄算珠,似是没看到,脸上不起半点波澜。
  南柳敲着骨扇慢悠悠上了楼,挨着窗边坐下来。
  窗外楼下城门口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览无余。
  菜上齐后,她倚在窗楞边,闲闲打量着街景。
  因是逢五大集,街道两旁全都是人,买卖交易忙而不乱。
  南柳就喜欢云州这种景好人也好的地方。
  她捏起酒杯,抿了一口千秋酒,口中甘甜已过,苦涩未消。
  城门口缓缓走来一队着装怪异的队伍。
  队伍中有男有女,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人背着弓,身后的男女腰间挂着一把把磨的发亮的弯刀和一张张色彩浓艳突眼獠牙的恶鬼面具。
  他们光着脚,穿着花花绿绿的粗布衣裳,个个身姿颀长,肤白貌佳。
  走在前面的人,身上的颜色多一些,不同颜色的布条披挂在身上,主色调为红,披在腰间身后的布挂多是黄绿蓝紫之类的,尤其是为首持弓的女人,身上颜色最多,色彩撞在一起,像个花孔雀。
  她手上脚上戴满了奇奇怪怪的银饰,连头发上都缠有银链垂珠,水滴型的朱红色宝石眉心坠垂于额前,与眼底一指宽的红纹相配,眉心坠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红光,恰恰晃到了楼上南柳的眼。
  南柳来了兴致。
  好巧不巧,今日碰到了幽居在玉带林深处的苍族人。
  苍族人,巫族后裔,信仰溪水母神,素来以母为尊,是个母系氏族。
  百闻不如一见,早年她未出京城时,就对书中记载的云州苍族颇感兴趣,闲时还学了几句苍族语。
  南柳扬了扬眉,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心想,要不要寻个理由去和他们搭个话。
  苍族持弓的女人眉峰凌厉,她用寻找猎物一般犀利发亮的目光环顾一周,在揽月楼对面寻了块巴掌大的空地,站了过去。
  队伍停了下来,其他的苍族人井然有序地站在她身后,南柳这才发现,队伍的最后,还有一人,延颈秀项,修长挺拔,腰线极佳。他赤足白衣,身上没有其他颜色,银饰也少,只手腕上戴着缠丝银环,银铰链与他手指上的三枚银戒指相连,在午前不算炽烈的阳光下闪着柔光。
  南柳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久,直到他弯下腰将身上背的东西铺在地上,她才回神,心中感叹道:“他这双手线条可真美。”
  南柳视线忍不住地上移,又见他长发乌黑及腰,两边乌发编成两股辫子与一根浅紫色细花藤相缠相绕,缀于脑后,花藤尾端的浅白色花恰开在发尾。
  他这打扮在一群花花绿绿的苍族人中超凡脱俗,十分瞩目。
  南柳目不转睛看了会儿,又暗叹一声可惜。
  可惜,这背影身段包括手指甲盖都好看的人,却没有摘面具,色彩浓烈红绿对撞獠牙外显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南柳越想越好奇,越好奇,心就越痒,心中的痒劲顺着血液流至手指尖,她的手指尖忍不住动了动,很想现在就去揭了他的面具,瞧瞧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听说苍族人都长的漂亮。
  大约是因为,苍族的女人只会挑强壮漂亮的男人生育后代,因而一代代繁衍下来,苍族人个个都高挑美丽。
  南柳越想越心痒,终于,她放下酒杯,骨扇朝腰间一别,弯眼挑眉,悠悠下楼去了。
  ☆、第2章 苍族
  叶老板擦拭着酒柜,见南柳下楼,笑问:“小将军这么快就要回去?”
  南柳眼不离那个白衣人,倚在酒柜前问道:“叶老板是岚城人?”
  叶老板笑道:“是,我是岚城本地人。”
  南柳朝街对面的花孔雀队伍扬了扬下巴,问道:“对面那些,可是苍族人?”
  叶老板扭头看了,微微笑道:“是呢,他们偶尔会到城内来卖蛇胆药材,换些钱买点稀罕物回去供给族长。小将军要去看看吗?若要买东西,去那个穿白衣的孩子那里问,只有他会说官话。”
  南柳微惊:“只有他?”
  “苍族深居玉带林,打猎建屋纺纱织布,能自给自足,因而与外部隔绝,大同之前,岚城的百姓都没见过苍族人。我看小将军的年龄不大,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岚城之战?”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唠叨几句建元元年的云州战役。
  建元元年,母皇刚刚登基即位,神风教从凉州越境入云州袭击岚城,与前朝乱党勾结,以云州为起兵地,妄图与母皇划江而治,分裂十三州。后来大同军民齐心,粉碎了神风教和逆贼乱党的阴谋。
  南柳没想到她只提了句苍族,叶老板能扯这么远。
  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南柳嘴上还是应了声:“怎会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岚城,万幸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坐镇云州,得以驱逐邪教,护我大同百姓周全。”
  叶老板微微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那些苍族人:“神风教从凉州哈什山越境而来,穿过玉带林时与苍族起了冲突,掳走了几个苍族女人。苍族女为尊,神风教此举激怒苍族人,苍族的巫女和族长下令追击,那时神风教正攻岚城,因事发突然,骄阳明月二位将军还未到岚城,城中乱作一团,百姓绝望之际,忽听城外玉带林传出阵阵牛角号声,不一会儿,箭雨从天而至,苍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几乎全族出动,就在岚城外,岚城百姓看着他们一刀一个脑袋,收割神风教的脑袋。”
  南柳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这位叶老板可能不是教书先生,而是说书先生。
  她听出了几分兴味,追问道:“之后呢?”
  “苍族人代代幽居玉带林,那是他们第一次出林,出场不可不说震撼。可惜神风教配了火铳,等领兵人反应过来列队回击时,苍族人凭弓箭弯刀根本敌不过,那一仗苍族人伤亡惨烈,那天晚霞如血……”
  “叶老板。”南柳刚被勾起的兴趣,在预感到他要长篇大论后立刻消失,无可奈何打断道,“我最开始问你什么问题来着?”
  叶老板知自己犯了老毛病,连忙道歉,“我长话短说好了,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帮他们剿灭了神风教,和苍族达成友好盟约,那之后,苍族才会偶尔从玉带林出来,到城内来换点稀罕东西回去给族长。但早些年,到城中来的苍族人官话讲不好,每次买卖东西总要闹出些事来。大约十年前,队伍里忽然多了个苍族小孩,官话很流利,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
  南柳确认道:“你说的是街对面戴面具的那个?”
  “是。”
  南柳默念两遍拾京二字,问道:“我曾听闻,苍族人以母亲的名做姓,这拾京二字,叶老板可知怎么写吗?”
  “拾京。”叶老板好端端的却突然叹了口气,“他同我说过,他的姓,是捡来的意思,我想应该是捡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亲名为拾?”
  叶老板皱起眉头,不忍道:“不,是他父亲,他父亲叫拾。”
  “我记得苍族不是以母为尊,只认母亲不认父亲吗?他怎么能姓父亲的名?”
  “因为不配从母名。苍族人不承认他。”
  南柳惊讶看向叶老板。
  叶老板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小将军要是感兴趣,我来讲讲她们苍族的事吧。”叶老板慢吞吞道,“他们族长喜欢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苍族人回玉带林前,都会在我这里买一坛酒。一来二去,叶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苍族的事。”
  南柳刚刚还含着笑意的眼眸,现在沉静的似深潭,嘴角一抿,表情似含笑而怒。
  她还未了解详情,便因叶老板的那句‘不配,不承认’生出了几分怒气。
  “瞧见那个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吗?”叶老板指着持弓的苍族女。
  南柳沉着脸道:“瞧见了,花花绿绿的,老远就被她晃了眼睛。”
  “她是下一任的苍族族长。”叶老板说道,“苍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长七色为尊,她的女儿穿六色次之。五色为苍族女,四色为婚配过的男人,三色是还未育子的男孩子。”
  “单色呢?”
  叶老板转了语气,望着街对面的白衣人说道,“三色是正常情况下的最底端,单色白,未染过的布……只有拾京一个人穿。”
  南柳眉头一沉,表情更是冷冽:“为何?”
  叶老板道:“苍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脉。他们为保血脉纯净,决不与外族通婚,更不会与外族人生子。他们认为外族人的血不干净,若是与外族产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干净的,不配为苍族人。拾京他是异族子,因而苍族人不认他。”
  “苍族既不承认,那就让他跟着父亲,出林子便是。”
  叶老板面露同情:“小将军忘了,他父亲名拾。”
  南柳拇指搓着袖口,想了一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他父亲是苍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不知家在哪?”
  叶老板点头:“我猜的。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馆来买酒,我问他官话是谁教的,他那时还小,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亲口跟我说,是他阿爸教的官话,阿爸是外族人。我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苍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亲家在何处……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
  “你说。”
  叶老板疑惑道:“苍族人最恨血脉不正。当年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有几个活了下来生了孩子,孩子刚出生就亲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采药人目睹报了官,岚城的官员专程进林查问过,可苍族奉血脉信仰为天,为不与苍族起冲突,办案的官员最后不得不妥协,判她们无罪。我的意思是,活着的异族子,只有拾京一个。我不知他为何能活在苍族活下来,苍族人没杀他,但也未承认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问:“他父亲是谁,是神风教教徒吗?”
  叶老板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我觉得不是,神风教袭击苍族是建元元年的事,拾京年纪应该不满二十,时间对不上。另外,拾京偷偷跟我写过他的名,一个‘京’字,说他名字是父亲起的,前年,他还问我京城在何方,离这里远不远。待会你可以听一下他的官话,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显,这些年他的云州腔稍显,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亲应该是京城人……而且我总觉得,苍族人不杀拾京的理由,应该和他母亲有关。”
  叶老板说完,见南柳垂眼沉思,连忙又追了一句:“这些都是我瞎猜的,定有不对之处,小将军不必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