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陶安之不知道别人的记忆是从几岁开始的。她从很早就记事情了。
  比如她从未看过她的爸爸妈妈。她只有外公。比如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厉害的外公。他什么都懂,教她写字,教她背乘法口诀,还有背古诗。
  外公是个退休的化学教师,为人和善。在小镇上的生活简单平淡,但她却很开心。天气好的时候,外公会用自行车载着她一起去钓鱼。她坐在自行车后座,脚丫子晃啊晃啊数着天上的白云。
  村里人少,几乎人人都有一点点不用算盘就算得出来的亲戚关系。陶安之知道记忆中的外公几乎没有发过脾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缘很好,出门走上一圈,很远就有人打招呼叫“陶老师”,即使买菜,也会比别人多些葱姜蒜。
  周六日会有学生在他这里补习,有时他还会烧菜让学生留下来吃饭,他手艺一流,很多学生甚至求着家长多给补习费让他管饭吃的。
  那么好的外公,无所不能的外公。
  陶安之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是她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她穿着外公给她新买的裙子,乖乖地坐着饭桌上喝着粥,旁边的椅子上放着她崭新的书包。粉粉的颜色,是兔子的形状,还有两只长长垂下来的耳朵,是外公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
  她很喜欢,差点没背着睡觉。
  粥喝到一半,外公笑着说:“对了,忘记给我们陶陶拿红鸡蛋了。”
  乡下风俗,孩子上学第一天,家长会准备好两个红鸡蛋,带到学校去吃。
  陶安之没有想到,这是她外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陶安之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他。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好像重物砸地。她叫了声外公,没有声音回答,她滑下椅子,咚咚咚地跑向厨房。
  到门口她就停下来了,一颗红艳的鸡蛋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惶惑地看过去,外公的手里握着另一颗鸡蛋,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青灰色。
  那天陶安之没有去上幼儿园。
  接下来的事情她完全模糊的,有人过来给她换上白色的孝服,戴麻。同宗的长辈们把外公放到祠堂里。
  她就一个人坐在祠堂的板凳上,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哭声,哀声,还有他们在讨论下葬,火葬之类的话。
  还有那些她叫着大姑大姨的人在不远处簌簌叨叨地说着话:
  “听说是突发的心肌梗塞,去得很快,送煤气的老杨家的儿子去到家里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可怜见的陶老师,通知他闺女了吗?听说是在邶城?”
  “陶老师的闺女?好多年没见到了,哎,也是不懂事,年纪轻轻的生了女儿就丢给陶老师,孩子都六岁了,也不见她回来看一眼....”
  “这究竟怎么回事,孩子爸爸呢?怎么跟着陶老师姓陶呢?”
  “小点声,那孩子还在场呢......”
  那本来越来越大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听上去窸窸窣窣的。
  小声而尖锐。
  “未婚生女”“对方是有钱人,不承认的……所以才入了陶家的户口。”
  陶安之虽然人小,外公已经教她认得很多字,竟然听懂了许多。
  她一声不吭。
  外公就躺在那个“木箱子”里,换上了另外一套他的衣服。她见过,是他不常穿的,熨得笔直服帖的。他活着的时候是爱笑的,现在脸部一层灰木色,唇边似乎是翘起来的。
  这样“走得安详些”,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而这些人还在旁边没玩没了地说着。
  外公之前说:大人说话时小孩子不可以插嘴。
  所以她没有插嘴。
  可是外公现在也不能站起来阻止他们了。
  陶安之慢慢地垂下头。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惨白的丧服,小小的身体,像一小块僵硬的雕像。
  周围的大人们来来往往,操办着葬礼的相关事宜。有长辈注意到她,给她拿了吃的。
  到了晚上,她想留下来守夜,无奈人小言轻,被送到村里的同宗长辈家过夜了。
  陶安之隔天早早来到灵堂,按照大人的指示上香,跪拜,烧纸。
  这时节虽然是早秋,但是暑气尚毒,遗体不能过久摆放,必须出殡,火葬,然后骨灰盒才可以放到村里的祠堂。
  陶安之的外公早早丧妻,膝下只有一女,一孙女。去世时还不满60岁,算不得喜丧,只能一切从简 。
  但是再怎么从简,也必须要有孝子孝女披麻戴孝,主事的老人带点怒气地问:“怎么回事?陶家闺女到现在还没到?太不孝了!父母在,不远游!现在父母不在了,她人呢?”
  老人家年纪七十有五,年轻时打过鬼子,当过几届村支书,下过海做过生意,在村子里威望很高,小辈们都叫他“老叔公”,发起火来年轻一辈的没有多少人敢接话。
  现在什么事情都准备好了,就差那个早就该到的人。
  老叔公还想再说几句,眼风扫到跪着的陶安之,孩童那乌亮的眼珠,还有迟迟不能盖棺的遗体,把要说的几句话就咽下去了。
  门丁零落,没有善终。
  还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悲凉的么?
  老叔公想。
  陶安之仍旧没有说话,跪在棺木前,再次把自己变成了一小块僵硬的泥塑。
  就在此时,门外冲进来一个女人,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跪行几步到棺前,凄怆地喊了一声:“爸爸……”
  磕了三个头后,她仍垂着头,双肩颤颤,抽泣不止。
  她的脖子长而雪白,垂着颤抖的样子,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脆弱的美感。
  周遭的环境仿佛一下子安静了,灵堂里只有她那细细脆脆的哀哭。
  陶安之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着周围的大妈大姨们抽泣着去宽慰她,看着旁边的男性们一脸的不忍,就连老叔公都别开脸。
  突然她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陶安之接触到她的眼神,那张陌生又熟悉的清丽憔悴的脸庞,满是泪水。陶安之那状如泥塑的身子渐渐松动,嘎地一声分崩离析,露出小小的肉身。
  女人动作很快地扑过来,拥了她入怀。
  陶安之稚嫩的心猛然地一颤。她仅有的年岁里,很少感受过什么是女性的怀抱,这个怀抱异常柔软芬芳,且还在微微发抖。
  陶安之联想到她外公养的母鸡,在下雨天也会唧唧着急地叫唤把小鸡仔掩藏在她的翅膀下。
  陶安之抿紧了唇,突然觉得想哭了,甚至想开口叫一下那两个字。
  也就很短的一会儿,也许有一分钟,也许只有几秒?
  但还没等她好好感受一下这个怀抱,女人就撤走了。
  陶安之那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怔怔地望着女人朝着棺木呢喃,哭到抽噎,一只素白的手揪着胸口的布料,仿佛这样能缓解什么似的。安之望着望着,也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陶老师的女儿终于到了,老叔公叹口气,挥手让人准备盖棺。
  一直没掉泪的陶安之突然从喉咙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扑上去抱住棺木,硬是不让人盖上。
  场面一度很混乱,老叔公再次深深叹口气。孤儿寡母,可怜见的。
  陶安之把喉咙喊破了,那天她哭都没有哭。他们把外公的棺木放上车,要送到镇上的殡仪馆去火化,那个一直在哭泣的女人也跟了上去。
  老叔公眉头跳了跳。本来按照村子的风俗,女人是不能跟去火化的,还是未出嫁的女人。但他脸部肌肉抽了抽,还是没说什么。
  陶安之自然是无法跟去的,车子开动,扬起一溜灰尘。
  她艰难地昂起头,目送着。
  那年陶安之不到六岁,她甚至都还没有上幼儿园。她还未知生离,却已经懂得了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