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65节
  假山之侧树木参差,斑驳光影落在她脸上,双眸如星辰明朗。
  定王一笑驻足。
  阿殷揪着他腰间衣裳,“法子我都想好了。上回配的香粉气味独特,往后我便用它。若我被人捉走,殿下派只大犬过来,必定能循着香气找到。我呢,做不到守口如瓶,也可以先想法子拖延时间,必不给殿下拖后腿。”
  她平常都尽量维持王府司马的端庄,甚少有这般少女幻想的情态,偶尔流露一回,格外可爱。
  定王凑近,分辨出了香粉的味道,果然香气独特。
  “唔,法子很好。不过——”他就势将阿殷箍入怀中,“我不会让你被人捉走。”
  “还有,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不止是王府的右司马。”
  “谁若动你,我便灭谁。”——譬如凤凰台边易容诬陷阿殷之人。
  林下风来,光影随之斑驳摇动,定王低头吻在阿殷唇上。
  *
  常荀办事倒是挺快,往那教坊走了几趟,虽然没动那位剑门的老板娘,却将这两月中往来人等摸得清楚,得知端午宴后,东宫属臣封伦曾前往其中寻乐。而在此之前,封伦从未去过那歌坊。
  这位封伦,正是先前自尽的鲍安的舅兄。
  定王听罢消息,面色更见阴沉。那位封伦他有些印象,只是个七品的官职,在永初帝为东宫安排的众多名士大儒之中,着实微末。
  不过这也更合情理。
  剑门毕竟是旁门左道,永初帝安排的臣子中纵然有为东宫忠心者,却都不会做这等龌龊事情,倒是这个封伦身份低微,又是从底下摸爬滚打起来的,更容易安排这些事情。只是以太子的心性,竟然会如此信重这微末之人,将刺杀亲王这等大事交给他去安排?
  定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然而这是目下唯一的线索,定王虽存有疑虑,依旧安排常荀深查封伦。
  半个月之后,常荀总算拿到了封伦亲笔写下的供认书信,说他是受太子指使,买通剑门刺杀定王。书信之中,将太子如何叮嘱、他与剑门如何联络都写得清清楚楚,除了流言和刺杀之事外,那日凤凰台上冒充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也是他买了剑门中人,乔装诬陷。
  与此同时,那位易容假扮阿殷的年轻女子也被定王派出的右卫和永初帝调拨的人手捉回了京城,带入王府。
  供认书信和人证都送到跟前,定王的脸色阴沉如墨。
  ☆、第67章 2.8
  七月流火,天气虽由热转凉,却依旧酷热难耐。
  定王历时一个月,总算将凤凰岭上的事情查出了眉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心头压着疑惑,他并未立时定论,也未在外张扬此事,只在次日带着封伦的书信入宫交给永初帝,然后将查案的前后始末原原本本的禀明。末了,拱手肃然道:“儿臣奉父皇之命深查,目下只查到这些。封伦的书信儿臣并不敢深信,所以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已将封伦的供认书信前后看了三遍,面色亦越来越沉。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目光如重剑压在定王身上,声音都是沉甸甸的,“据封伦指认,是太子动手害你?”
  这殿中空旷恢弘,四角皆有大缸盛放冰块,炎炎暑热之中,营出清凉天地。定王对上永初帝的目光,那双眼睛跟从前一般含着疏离狐疑,令他如被凉水浇透,脊背窜上寒意——纵然东宫庸碌,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立的东宫,前番鲍安自尽怕已惊动太子,这段时间里,东宫与中宫未必没有给永初帝吹过什么风。
  桩桩件件都指向东宫,又牵系着见不得光的江湖势力,若真查实,东宫之位便是难保。以永初帝的性子,对着这封供认信会作何感想?
  恐怕真如他所料,会怀疑这是构陷之举。
  定王心中愈冷愈沉,声音便格外平静,“此书只是封伦一家之言,儿臣不敢深信,故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却反问道:“刺杀之事由你亲历,案子又是你来查,自然比朕清楚。这封信,你怎么看?”
  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神色冷凝。
  定王拱手,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儿臣认为,不可全信。”
  “哦?”永初帝面色稍缓,歪着身子靠向旁边,摆出个稍微放松的姿势,“何以见得?”
  “儿臣在凤凰岭遇袭时,那十名刺客出手皆是杀招,要取儿臣性命,儿臣九死一生,能够逃脱实属侥幸。那些刺客是剑门中人,应当无疑,不过封伦供认此事是由太子唆使,儿臣以为,此言有待商榷。父皇亲自抚养儿臣与太子长大,教诲儿臣当兄友弟恭,仁爱友善,太子得东宫大儒教导,更应通晓此理,应当不至于对亲兄弟出此杀招。再者——”定王声音微顿,对上永初帝的双眼,缓缓道:“儿臣遇袭是一件,有人暗中做手脚意图令儿臣和高相反目是另一件。前阵子儿臣办姜家的事,高相助力良多,京城中虽有人希望儿臣与高相不睦者,太子却是东宫之主,应当不至于如此不识大体。”
  前半句话甚合永初帝心意,后半句却叫永初帝沉吟。
  ——刺杀手足的事情太子或许不会做,但要说挑拨跟定王越走越近的高相,斩断定王根重臣的关系,太子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定位所说鲍安的事颇为可信,若关于高妘的流言,乃至凤凰岭的推落斜坡的事当真是太子的手笔,太子的居心确实可恶,也确实不识大体。
  至少作为国之储君,为一己私利而对相府动手,着实不分轻重。
  永初帝皱着眉头将定王审视片刻,“所以你觉得,这是封伦在构陷?”
  定位并未全盘承认,只是道:“关于刺杀的事,尚需再查。封伦是东宫属官,若是存心构陷,于太子不利。儿臣以为,父皇可召太子过来询问,或可澄清其中误会。”
  永初帝扫过那书信,“就依你所言。魏善——派人召太子过来,不得延误。”
  *
  太子今日原想趁着闲暇去郊外避暑散心,被宫人急召赶来,身上穿的还是家常衣衫。他入得殿中,觉出气氛不对,瞧见定王眉目冷峻的站在那里,更是心中一跳,当即跪地朝永初帝行礼。
  永初帝也不叫他起身,叫宫人把封伦的书信交到太子手上,淡声道:“看看这个。”
  太子端然接过来,只瞧了片刻,面色大变,急道:“父皇,这是何人所书,断不可信!”
  “先看完!”永初帝沉声,不怒自威。
  太子只好战战兢兢的将剩下内容看完,那手竟自微微抖了起来,叫那纸笺发出抖索的声响。太子也觉出破绽,忙扔下书信,伏在地上辩白道:“父皇明鉴,这信是有人捏造诬陷儿臣,儿臣绝未做过这些事!儿臣……儿臣敢以性命担保!”说着抬头觑了定王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
  永初帝稳坐上首,“你不认得信上的字?”
  “儿臣……”太子犹豫了下,道:“不认识!”
  一直在旁沉默肃立的定王侧身朝太子拱手为礼,道:“这封信出自东宫属官封伦之手,那是个微末小官,皇兄或许不认识。不过,封伦所述的这些事情,皇兄也不知情吗?”——当着永初帝的面,他的态度不算咄咄逼人,却还是重重撞入太子的耳中。
  太子按着地上冰凉的金砖,冷声道:“难道你觉得,这些指认属实?”
  “不论是否属实,封伦的罪行已经分明。太子——”上首永初帝接过话头,待太子抬头与他对视时,沉声问道:“朕来问你,信中所述的事,你是否知情?”久居皇位之人,天威凛然。永初帝凭此天威震慑群臣,目光至锐利威压,绝非旁人能比。
  太子被他俯视逼问,掌心竟自沁出了汗,面上也不自觉的渐渐流露惊恐。
  他先前得孟应瀚的禀报后,即逼鲍安灭口以断线索,没了那个人证,封伦的罪行也只是他自己供认,应无旁的人证。如今永初帝召他来殿中对峙,也不知定位究竟掌握了几分证据……那三件事情,两件都是他所指使,唯有第三件绝对是攀咬!
  太子有了些许底气,开口道:“这些事儿臣均不知情,是封伦攀咬诬陷。儿臣虽有治下不严之罪,却绝无谋害兄弟之心,请父皇明鉴!”
  “没有谋害兄弟之心——”永初帝目光如鹰,逼视太子,“那么高家的事呢,是否属实?”
  太子哪里肯认,当即道:“儿臣并不知情。”
  砰的一声,永初帝猛然一拳砸在案上,惊得太子心跳骤疾。他强自镇定着抬头,便见永初帝满面怒容,右手按在铜铸的狮形镇纸上,仿佛再增半分怒气,就要将那镇纸砸下来似的。
  太子心中大为惶然,欲待开口再辩,就听永初帝怒声道:“玄素,你说!”
  “儿臣遵命。”定王自然也能感受到永初帝滔天的怒气——看来他已从太子的神色变化之中,察觉了破绽。
  他并无迟疑,将方才跟永初帝所说的话复述一遍,除了鲍安的事,还将邱四娘供认出的歌坊、易容者如实说出,甚至连常荀是如何从歌坊挖出封伦,如何与人追查取得封伦的口供,都说得明明白白。
  语声简练而沉静,如同陈述与自身无关的事情,却叫太子听得胆战心惊。
  他没有料到,定王竟然已经查出了这么多东西!
  从最初的镇定到惶然,再至此时的心惊,太子的面色已然显出苍白。他身在东宫,自然知道以储君身份勾结江湖暗客是多令人不齿,甚至在出手之前,已经想过万一事情败露会承担的后果——这两件事,他还承担得起。只是,封伦竟然会在暗中买通剑门的人刺杀定王,还将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太子只觉浑身冷汗涔涔。
  他强忍惧意抬头,便见永初帝面色沉如寒冰,眸中却满是怒火。那是几近爆发的天子之怒,非他所能承担,太子惊惶之下,连声道:“父皇,儿臣觉没有勾结剑门刺杀定王,儿臣没有!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儿臣绝对没有……”
  他的声音被闷钝的金石撞击之声打断,那座铜铸的镇纸被重重砸到他膝前,将金砖磕出个小坑,而后弹起,几乎撞到他的脸颊。
  永初帝的怒声质问随即撞入耳中,“高家的事,你知不知情!”
  这一声如炸雷轰响,击断太子紧绷着的弦。太子哪里还敢嘴犟硬撑,当即伏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儿臣……知情。”
  “混账!”茶杯紧随而来,在太子面前的金砖上摔得粉碎,温热的残茶溅在太子脸上。
  太子未料永初帝竟然会为这等小事震怒至此,惶惑而惊恐。
  旁边定王也屈膝跪地,“父皇息怒。”
  “这就是我的东宫太子!我的东宫太子!”永初帝没有息怒的意思,怒声道:“我真是选了个好太子!”
  太子久得皇帝偏爱,虽也常受责备,却都是永初帝的教导,从未见过永初帝如此动怒。
  他无力承受这般怒气,更没有定王那样的胆魄迎着怒气辩驳,听见永初帝那句话,深怕他生出动摇东宫的心思,一时间顾不得旁边的定王了,只求饶道:“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高家的事情是儿臣受了蒙蔽,一时糊涂打错主意,儿臣愿往高相府上赔罪,只求父皇保重龙体,千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将近三十岁的人不住哀求认错,永初帝的怒火终于稍稍消解。
  随即,目中腾起失望,冷声道:“高晟那边不需你去赔罪,你只想想,东宫储君究竟是何身份,该如何行事。”
  太子连声应是。
  永初帝缓了缓,才道:“刺杀玄素的事,既不是你安排人去做,封伦那边还需严审彻查。这件事交由玄素和刑部尚书去办,你不可插手。”旋即看向定王,“剑门的事过于蹊跷,他们今日敢刺杀你,明日就敢犯上弑君!将你查到的人全都送来,这等恶贼,朕绝不姑息!”
  听这意思,是要将剑门连根拔起了?
  定王见永初帝摆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永初帝才将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滚,诸般情绪交杂。
  这是他唯一的嫡出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谆谆教导的长子。然而他的才干确实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东宫众臣教导劝阻,尚且能做出这样荒唐糊涂的事,足见其才能,比之定王实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过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静气,太子便屏住呼吸继续跪伏在地,大气也没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叹了口气,“这回行事,委实过于荒唐!东宫众臣也不曾劝阻你?”
  这语气已然恢复了平常的严父姿态,太子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起身,只道:“这回行事是儿臣自作主张,众位先生并不知情。儿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无此意,这回也是一时糊涂思虑不周,还望父皇能够息怒。儿臣往后必当引以为戒!”
  引以为戒之类的话,他已经说了数十次,永初帝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了。只是——
  “我记得你方才说,是受人蒙蔽?”永初帝虽上了年纪,心思却依旧机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认高家的事情,他虽觉话里不太对,盛怒中却无暇细辨,这会儿冷静下来回思,便觉出蹊跷来。
  太子一愣,“儿臣……没有啊。”
  “还敢抵赖!方才你说的话,以为朕没听清不成!”永初帝面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认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他偷眼瞧着上首面目威仪的帝王,心知抵赖不过,只好低声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儿臣……儿臣一时糊涂,才会出此下策。”
  “你是说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这事是代王在背后挑唆?”
  太子犹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说居于东宫不易,劝儿臣谨慎一些……他平常对儿臣多有襄助,儿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噤声,只诧异的看着永初帝的脸色。
  那张脸上没有怒气,却愈来愈冷。原本稍显慈和的眉目都冷厉了起来,声音都像是冰窖里冻过的,“代王叫你对高家出手,你就言听计从?”不待太子答话,永初帝自己便寻到了答案,神情愈发冷厉,“你身为东宫,如何知道剑门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过,封伦又说他有门路……”太子愕然瞧着永初帝的神情,终于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按照定王的说法,高家的两件事和刺杀定王的事,皆是经了封伦之手托给剑门去做,前两件都是他所安排,后一件是谁安排给封伦?而那封书信里,封伦却将这件事推到他的头上……
  太子赫然色变,“父皇,儿臣明白了,是封伦,封伦!儿臣将他带来,就能审问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说完便拂袖而起,面色冷寒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