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他不再说下去,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扶游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后撤一步,十足的防备姿态。
  你要是绑我回去,我有无数种法子自尽。
  三年来,扶游终于反过来威胁秦钩一回了。
  秦钩伸到半空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最后慢慢地收回去了。
  扶游笑了笑:秦钩,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不让我走,是因为我挑衅了你的权威吗?
  不是。秦钩摇头,面上流露出扶游从未见过的茫然。
  是因为,你把我看做小玩意,只有你把小玩意弄坏了再丢掉的道理,绝没有小玩意自己离开的道理,对吗?
  不对。秦钩眉头紧皱,仿佛在思索什么。
  那是因为什么?
  他看着扶游,张了张口,才终于想起那句话:因为我也喜欢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喜欢我?秦钩,你喜欢我?
  秦钩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扶游满脸是泪地在笑,笑得实在是太久了,才自己紧紧地抿着唇忍住了。
  所以你接下来还要说,在行宫的时候,你把所有兵马都带去救晏拂云,是因为喜欢我?
  叛军攻城,我和你说定了第三日午时你过来,晏拂云的马陷进雪里了,你就没准时来,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半夜把我拽起来,欺辱我;在马车上欺辱我;让我打扮成女子求你,但你还是骗了我,都是因为你喜欢我?
  秦钩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仿佛头一回知道这些事情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辩白在扶游面前显得无力:我没有这样想。
  扶游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这样做了。
  喜欢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吗?喜欢对你来说,就是贬低、戏弄和侮辱,对吗?
  难道我真的很像是一只任人戏耍的小狗吗?只要你招招手,我就会跟过去吗?
  他太过激动,秦钩抱住他:你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以为
  我没跟你说过?扶游使劲挣扎,喊得嗓子都哑了,每次你不都在看着我一个人在窘境里挣扎么?你每次都在看着,你不知道?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制住他的挣扎:每次你要跳出我的掌心的时候,我很恼火,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扶游又笑了,这个说法太过可笑,以至于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两边,你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我喜欢你的时候,我使劲地讨好你,让你高兴。三年了,就算是条狗,它看也看得懂,狂吠和咬人不是喜欢人的表现了。
  扶游实在是挣不开,低下头,就咬住秦钩的手臂。
  秦钩闷哼一声,手上力道却没有放松。
  我一开始不想承认喜欢你,你走了,来的路上我才发现我喜欢你。你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们重新开始,你慢慢教我,从三年前重新开始。
  他皮糙肉厚,扶游咬不动,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凭什么要我教你?凭什么我要和你重新开始?凭什么你说要回到三年前,就得回到三年前?
  秦钩,我受够了你说什么,我就该顺从的日子了。让我回到三年前,我一定推开你,对你呸一声。
  扶游说完,就往上跳了一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下巴。
  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在宫里压抑了太久,害怕惹怒秦钩,他不敢和旁人说的话,今天全部说出来了。
  诅咒皇帝、损伤龙体的罪名,秦钩要治他死罪就干脆点让他死。
  他情愿死,也不要再回到那个笼子里。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在养居殿那棵梅花树下,在凤仪宫的时候,他想过无数种自尽的办法。
  是晏知让他再等一等,他才一直等到了出宫的机会。
  可他也一直都站在悬崖边,不曾往里挪过一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新的马蹄声。
  扶游咬着牙,心想大约是秦钩的其他手下来了。
  如果他们带了个笼子来抓他,那他就一头撞死在笼子上。
  马蹄声越来越近,扶游在临死之前,像一头发狂的小兽,撕咬着秦钩的手臂。秦钩的衣裳原本就不厚,很快就被他咬烂了,咬得鲜血淋漓。
  扶游大概是疯了,被暗无天日、日复一日的欺侮逼疯了。
  很快的,马蹄声停下了。
  扶游抬头看去,只见夜幕之中,晏知披着月光,翻身下马,大步朝他这里赶来。
  扶游恍然间回过神,原本疯魔的气息消失,从地狱回到人间,他又变回那个温温和和的小采诗官。
  他哭着喊了一声:哥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秦钩终于放松了对他的禁锢,他一把推开秦钩。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身形晃了晃,手臂垂了下来。
  扶游试着朝晏知那边走去,还没走出一步,就被晏知按住了。
  晏知按着他的肩膀,看看他脸上身上:受伤了吗?
  扶游摇摇头:没有
  可是他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好,脸色惨白得像鬼魂,双唇沾着的是秦钩的血,他只有眼睛红得厉害。才睡醒起来,头发没梳,乱蓬蓬的。刚才朝秦钩喊那一堆话,喊得嗓子都哑了,身上衣裳单薄,眼泪凝在面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晏知解下身上的披风,给扶游裹上。
  他在凤仪宫,听说皇帝调了人马,就立即跟着出来了。秦钩行军迅疾,他在半路跟丢了,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晏知搓了搓他的手臂,又帮他擦擦脸,轻声道:别做傻事。
  已经做了。扶游低下头,揉了揉鼻尖,在兄长面前主动承认,我跟秦钩吵了一顿,我还咬他了。
  晏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秦钩:陛下,扶游也是一时间情绪激动,不是故意的,若有得罪,还请不要怪罪。
  秦钩一言不发,只是瞧着扶游,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此场景,晏知以为秦钩在酝酿怒意,想了想,要跪下帮扶游求情。
  扶游拦住他:兄长。他向秦钩作揖:是我的错,我不该顶撞陛下,更不该损伤龙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陛下要罚就罚我吧。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可不像是他的错。
  秦钩嚅了嚅唇,最后只是应了一声:嗯。
  同皇帝告过罪,扶游又说自己要出去采诗,不会回宫了。
  秦钩仍旧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许了。
  扶游谢恩告退,和晏知一起,退到旁边去。
  这时候天色还早,晏知听说他是睡着了给拉起来的,登时心疼不已,还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扶游说不用,他便把扶游拉到一棵树下的石头边,在石头上铺上衣物,让他坐下,给他梳头,又给他吃干粮。
  两个人刻意避得远,几乎是在山坡的另一边。
  晏知对他说:你也真是怎么今日这么莽撞?万一你被皇帝杀了呢?
  扶游低着头,撇了撇嘴,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杀了就杀了,我倒宁愿他早些杀了我,而不是使劲折腾我。
  晏知刚要开口,扶游回过头,目光决绝:哥,我真的撑不住了。
  晏知便不说话了,只是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没事,有兄长在。
  扶游垂了垂眸,转回头去,晏知继续给他梳头。
  扶游轻声道: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对讨厌的人,说话可以那么狠,像刀子一样。
  我一直以为我性子好,嘴巴笨,不会跟人吵架,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讨厌的人。
  我跟他吵的时候,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用话给他捅刀子,他越不高兴,我就越得意。扶游想了想,我是一个坏人了。
  你不是,别胡思乱想。晏知一只手握住他的头发,朝他伸出手,发带。
  扶游把自己的左手往后一递,晏知从他的手腕上把发带拆下来,给他绑好头发。
  绑得高高的。
  扶游,你都还没束冠,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要为了这三年,这样把自己困住。
  我没有把自己困住,是他一直不肯放过我。
  好了好了,方才你说要出去采诗,皇帝也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许了,你只管去采诗吧。别的事情,兄长来想办法,好不好?
  扶游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吃点心。
  晏知拿过他的书箱,又往里面添了点吃的用的:我骑过来的那匹马也给你,你骑着马去。
  扶游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等他吃完点心,晏知便拿起书箱给他背上,还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确实像是送孩子出门的兄长。
  恢复过来的扶游又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小采诗官了。
  晏知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在这里等着,兄长帮你把马牵过来。
  那兄长呢?
  我总不会只带一匹马过来。
  晏知走到山坡那一边,把自己的马牵过来。
  他留心看了一眼,却看见秦钩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他没再做什么事情就好。
  晏知有感觉,扶游有好几次快要被他逼到崩溃了,他自己倒是感觉良好,还以为扶游只是闹脾气。
  晏知收回目光,把马匹牵过去,交给扶游:你快走吧。
  嗯。扶游接过缰绳,兄长也小心些,我怕
  没事,你去吧,兄长应付得了。晏知摸摸他的脑袋,叹了一句,你还真是长高了,去吧。
  扶游应了一声,背着书箱,翻身上马。
  这时候晨光熹微,扶游握着缰绳,轻轻地喊了一声驾。
  晏知抱着手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等扶游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晏知回过头,才看见秦钩已经站到了山丘上,也紧盯着扶游离去的方向看。
  秦钩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脸色铁青,嘴唇干裂,肩膀上和手臂上都是扶游咬出来的痕迹。
  看起来活像是个负伤的野兽。
  晏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会这么好说话,或许
  或许是因为扶游终于对他说了心里话,把他给骂醒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和扶游之间,存在着君臣上下,扶游不得不接受他或施舍或强迫的一切吗?
  未必,他当然知道扶游是被迫的,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他只要小黄雀留在他身边就好了,至于过程怎么样、小黄雀自己的意愿如何,他全不在乎。
  现在小黄雀终于飞走了,他竟然后知后觉地开始难受了。
  多可笑。
  晏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山丘,走到自己带来的随从那边。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走,晏知也不敢走,他害怕秦钩转过头又去抓人,他得在这儿帮扶游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雀啼。
  秦钩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回过头,喊着:备马备马!
  晏知警惕地站起来,也让自己的随从去牵马。
  可是等秦钩的侍从把马匹牵来的时候,秦钩翻身上马,刚要去追,却扯了一下缰绳,停住了。
  他神态茫然,思索良久,最后却调转马头。
  回宫
  晏知松了口气,也吩咐整肃队伍,准备回程。
  回去路上,秦钩骑在马上,扶游的控诉与哭喊,一声一声敲在他心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好像要冲破禁锢、直接跳出胸膛一般。
  忽然,他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跟在后面的马匹来不及停住,马蹄子踏在他的胸口。
  他不觉得疼,只觉得还不够,要是能直接把胸膛剖开,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就好了。
  只可惜这不可行。
  而这还只是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一天。
  *
  扶游离开的第二天。
  扶游已经远离皇都,进入另一个州郡的边境。
  小采诗官背着书箱,摇着木铎,受到了整个村庄百姓的热情款待。
  秦钩已经回到皇宫,回到养居殿,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崔直像往常一样,点上安神香,摆好笔墨与茶水,就退出去了。
  这天晚上。
  扶游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家里留宿,和老人家谈天说地,谈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去睡觉。
  躲在被子里的时候,扶游没忍住流了眼泪。
  养居殿里,秦钩在案前批奏折批到半夜。
  夜深时,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他下意识走到偏殿,推门进去。
  偏殿里没点蜡烛,是黑的。
  他走到床边,抬了一下手,想要掀开帐子,却发现帐子原本就是挂起来的。
  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床铺外面躺下,习惯探手去碰时,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什么也没有。
  秦钩这才反应过来,扶游走了。
  他收回手,捂住额头。
  好半晌,秦钩坐起来,喊了一声:崔直。
  这是老毛病了,他夜间失眠。
  崔直赶忙从外面进来:陛下。
  把安神香点起来,宁神丸拿来。
  是。
  崔直把蜡烛点起来,又走到门前,朝外面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铜香炉进来。
  扶游这里一向是不熏香的,扶游不喜欢。
  虽然秦钩不闻着安神香就睡不着,可他在扶游这里总是睡得很好。
  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叹了一声,看着小太监们往香炉里添香料,自己从瓷瓶子里倒出两颗宁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里倒了点温水,一起捧到秦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