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这个时候的韦琰,偷偷从敌军之中逃脱,成为逃卒中的一员。兵荒马乱的年代,逃卒和盗贼本也没有太多差别。
  短短几月时间,韦琰也变了,他眼睛里散发着野兽般的凶气。方净脂见惯了韦琰温文儒雅的样子,此刻竟隐隐生出几分陌生。
  他手中军刀一下下的挥动,看似无章却径自往要害之处招呼。
  一蓬蓬的鲜血飞溅在韦琰身上,到后来那些麻木的饥民也生出畏惧。这不单单因为韦琰出手狠辣,还因为韦琰身上那种可怕的凶兽般的锋锐气势。
  鲜血撒在韦琰凶狠的脸颊之上,他那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令人不寒而栗。
  若韦琰是猛虎,这些饥民不过是饥肠辘辘的野狗,最后终于还是惧了。
  年幼的方净脂,则死死攥紧了韦琰。
  此刻她不知道韦琰是谁,片刻之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可在韦琰将她捞出来的那一刻,方净脂心里已经把他当作真正的亲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许就是这样子奇妙。前后不到一刻钟时间,韦琰已经成为她最最重要的亲人。
  然而与此同时,方净脂内心的疑惑却在不断扩大。
  灯魔让自己看到这段过往,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隐隐打了个寒颤,有一种不愿意看下去冲动。如果动人的回忆会被玷污,她宁可不知道。
  然而她旋即回过神来,坚定自己的心神。
  也许这份因未知不安产生的动摇,就是这位邪魔的目的?
  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过的事,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眼前场景是真,是幻?一切都要方净脂自己去判断。这样想着时候,方净脂眼底透出了一抹清润。
  她看着眼前韦琰,心沉了沉,和几月前相比,韦琰显得凶悍了许多。似乎,添了几分匪气?他可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脸色也很奇怪。
  这些也是四岁的阿脂不可能察觉到的。
  兵荒马乱的岁月,也没什么道德可言的。
  场景一转,方净脂就转到一处破庙之中。她自然也记得这处破庙,当年韦琰救虾自己,曾带她短暂在此栖身休息。
  不过邪魔让方净脂看的是破庙前殿。
  破庙之中,衣衫褴褛的妇人搂着她的一双儿女瑟瑟发抖。妇人虽刻意穿着破衣,露出的手掌却没尚算娇嫩。
  他们这一家人原本是做贩马营生,家境也还算不错。不过如今一家人背井离乡避乱,家里男主人又生了重病,因而困于庙中,竟被几个流民盯上了。
  背囊里面有金银细软,有干粮吃食,那牛高马大的男主人又发热高烧。于是便有几个无赖策划对这家人下手,他们准备杀了男主人,还能卖了这妇人稚童多换几口吃食。
  可是现在,这几个无赖已经是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韦琰踩住尸首,轻轻擦去了刃身上血污,一双眸子寒光森森。
  “大爷,这是妾身身上带着一些财物,还请笑纳。”
  那妇人也十分知机,将金珠宝贝尽数奉上。这些身外之物,又岂能与性命相比。
  韦琰竟也毫不在意收下,动作甚至有些娴熟。这些黄白之物现在似乎没什么用,可以后就不一样了。韦琰考虑的不仅仅是生存,还有以后前程富贵。
  他英朗面颊之上,带着几分邪气。此刻韦琰目光闪烁,似有些犹豫,然而忽而一笑:“这年头,若没口吃的,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得了也白白便宜别人。”
  韦琰是个娴熟的猎人,轻巧翻开了对方行囊,挖出里面的干粮袋,攥紧在手中。
  那妇人发出了短促尖叫,好像母狼一样扑上去,她大声哭诉求饶,手指却死死攥紧了韦琰。
  若没有这些吃食,她这一家几口也只有去死啊。
  然而韦琰一脚把她踢开,呸了一声,厉声:“那就弃了你丈夫,多走几步路,到了前面郡县。虽然那里也没有什么吃食赈济灾民,可你能找个机会将你儿子女儿卖了。”
  韦琰狞笑:“一个人要活下去,总是有许多办法的。算你倒霉,老子一路黑吃黑,倒是没有打劫过你这种,良民——”
  他嗓音微微一顿,然后飞快说道:“可谁让我,这个时候没吃的了。人为了活下去,干什么都可以啊。”
  在女人呜咽的哭泣声中,韦琰夺食而去。
  方净脂自然记得这处破庙,那时候她在这破庙后院,累极了睡得酣熟。
  所以大殿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净脂其实并不知晓。
  她催动引邪符,却寻不出任何邪氛。仿佛自己当真流淌在旧日里得时光,而不是陷入什么妖魔幻境。
  所以方净脂眼睁睁看着韦琰如此抢掠,看着韦琰打开布包,将那珠钗金锭扔进去。
  这满满一口袋财物值不少了,韦琰干得也很娴熟。战乱总会结束的,韦琰是为以后打算,想要过些好日子?着已经算不得为了生存了。
  这些都让方净脂微微晕眩。曾经的温馨回忆,也似染上了一团污泥。
  然后韦琰踏入破败的里屋,里面女孩儿睡得正甜。四岁的女娃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任由一抹泪痕划过了脸颊。大约女孩儿的梦里,也是酸酸涩涩的。
  方净脂看着韦琰向过去的自己伸出手,竟有些毛骨悚然。
  韦琰摘了女孩子脖子上的金饰,扔在自己的聚宝囊里,打劫得轻车驾熟。他轻轻巧巧将救下女孩儿的财物据为己有,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他盯着眼前纯洁无暇的面孔,竟隐隐生出一丝将之摧毁的冲动。多么可爱、纯洁的孩子,从来没经历过人世间的痛苦。韦琰轻巧拔出匕首,比在女孩儿的颈项间,嗤笑:“我现在,也没多少吃的。”
  他拍拍腰间的粮囊,眼底深处流淌一抹贪婪,是曾极度缺乏食物留下来的恐惧。他舔舔唇瓣,眼神十分阴森。这样的面孔,简直像魔鬼一样可怕。此时韦琰才十多岁,可也许在他含辱咽下敌人送来的食物时,就已经在心底种下阴暗。
  不过他到底还年轻,毕竟也曾向往着美好的忠义和家国情怀的。沉沦如斯,韦琰眼里也流转一抹自厌。
  他嗓音干哑:“生得倒也漂亮,我要是可怜你,不如把你卖了。”
  方净脂感觉凉丝丝的寒意涌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她蓦然眼眶微涩,明明知晓不该道心动摇,可心湖却禁不住生出波动。
  毕竟那是她人生最初的美好回忆,是支持她一生坚韧纯粹的力量。
  小时候,她被家族所弃,可不要紧的,因为韦琰养大了她。
  她一直以为师兄是个至诚君子,是乱世浊污中的一颗明珠。他温柔照拂方净脂,就像是安抚摔下巢的小鸟。
  而在那个时代,这是何等珍贵的品质。所以方净脂从来没有想过回去,她已经得到最好家人了。
  然后方净脂眼前微微一抖,整个世界就暗下来。而这并不是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是方净脂的心灯忽而暗了。
  那么她就坠入黑暗,此刻感觉有一根手指拂过自己面颊。那根手指凉冰冰的,是邪魔的手指头。
  然后方净脂就听到对方暗哑的嗓音:“还要看下去吗?”
  还要看下去吗?方净脂蓦然一咬舌尖,任由这一缕痛楚缓缓弥漫。
  “为什么不看——”
  无论过去是美好的,还是酸臭的,她都是需要面对的。
  那缕痛楚仿佛从舌尖儿弥漫到了全身,让她眼前墨汁般的雾气这样子散去。
  如果韦琰是这样子的人,那么他最后为什么会温柔照顾自己,将她留在身边养大。
  那个时候,韦琰年纪也不大,抚养一个小女孩儿也是平添辛苦。
  此刻,那含着泪水入眠的四岁小阿脂瞧要醒过来了。
  韦琰下意识的将拿匕首的手藏于身后——
  这个举动,证明韦琰还是有一些道德上羞耻的。他的面色十分怪异,如此怔怔看着这个孩子。
  方净脂想:师兄,他,他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韦琰在想,这个孩子一看就是养在富贵人家,被父母娇宠长大,看着这么纯洁和天真。
  他嗤笑,人的命运真的不一样,有人生下来富贵,有人拼死拼活却惹得一身脏污。
  这种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孩儿必定娇贵吧,她从马车上跌落下来,从富贵窝跌在泥地里。当她哭醒了,会怎么样惊惧害怕呢?
  这个时候,韦琰很脏。他还好几天没有洗澡,浑身有着难闻的酸臭和血腥。
  可这个女孩儿呢,她衣衫如此整洁,肌肤如此干净,显然得到了细心的照顾。
  这个小崽子会吓得哇哇大叫,以为以哭闹为要挟就能得到一切,会烦死人了。
  韦琰眉宇间浮起了一抹戾气,他从来没有觉得小孩子可爱过。
  阿脂已经醒来了,她睁开了眼睛。
  小女孩儿怔了怔,然后她做了韦琰想都没有想到的举动。她挣扎的,竭力扑过去,死死抱住了韦琰。四岁的女孩儿力气自然也没有多大,可方净脂用尽了吃奶的劲儿将韦琰死死的抱紧。
  小孩子的身躯轻轻颤抖,因为她知道被人抛弃了,因为她感到了绝望,现在她想要死死攥紧韦琰。因为是这个哥哥救了她,护住她。
  韦琰:“这是怎么了?我身上很脏,也好臭。哈,你都闻不到吗?”
  他声音很温柔,可他脸上神色可不是这样子,反比在身后的右手还握着匕首。
  可女孩儿死死的黏着他,蹭着他胸口摇头,任由泪水一点点的湿润了韦琰的衣衫。好半天,她才闷闷说:“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我,我很乖的。”
  这个小孩子,竟然没张口要母亲。
  韦琰没有回答她,可小阿脂是个固执的人。她的手就这样紧紧抓紧了韦琰,如果韦琰要强行将她拉开,她一定会叫的。
  可是韦琰没有,他最开始面色很凶,可渐渐的,却似变得柔和几分。
  可就算如此,此刻韦琰面色柔和中犹自夹杂几分凶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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