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平安胡同的小宅子里, 傅百善刚醒来时只觉热烘烘的, 浑身上下有一种酣睡之后的舒畅甜美。微微睁开眼睛就见自己被妥妥地圈在怀里, 触手可及的男人胸膛平坦而结实, 随着呼吸轻微地上下起伏。
  傅百善透过帐幔看外面的天色, 见依旧雾沉沉的时辰应该还早。她伸出手指抠着荔红被面上大朵的缠枝牡丹,正寻思着是否还赖一会儿床, 就听头顶传来磁酥入骨的声音:“醒了, 要不要喝水, 肚子饿不饿?”
  傅百善惬意地伸了懒腰好笑道:“怎么老把我当个孩子,渴了饿了我不会自个去寻吗?”
  枕边人稍稍一动裴青其实就醒了,他也不待答话就掀开被子起身。从屋角的铜炉上取下水壶, 用温水冲了一杯酽浓的西湖藕粉羹过来道:“这会子还早,先用这个垫垫底。荔枝和厨房上的人说了, 从昨晚上起就熬了一锅瑶柱花胶龙骨汤,大概中午时才能得。”
  傅百善眼前一亮道:“还是这丫头心疼我, 老早就惦记着我肚子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向肚子像是个无底洞一般,一睁眼就想着吃东西,你说我别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年青的女子慵懒地坐在架子床上,绾红的被头簇拥在胸下,细绫布的白色内衣松了半边,可以看到蜜合色肚兜的一角。女人像猫儿一样乖巧地双手接过细白瓷的小碗, 一点藕粉沾在嘴角, 衬得她多了一丝平日少见的俏皮。
  裴青的眼神一暗, 也不帮她拿帕子拭干净,而是凑过去缓缓地舔~舐起来。女人就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要把碗端平,一边往后边躲。
  裴青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一把将女子压入松软的被褥里含混道:“你开春了才满十八,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就老想着吃。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半夜里还要去军营伙房里摸几个鸡蛋回来。特别是那些新鲜蔬果出来的时候,那些百姓的好东西没少叫咱们祸害!”
  傅百善心头也有些燥热,便绯红了脸伸出一双胳膊柔柔攀住男人的身体。
  男人雄壮的气息粗粗细细地喷在裸露的肌肤之上,修长的手指将细绫布内衣拨在一边,先在如贝精巧的耳廓上亲了几下,才沿着脖颈深深浅浅地吮吸起来。浅青色的经脉在白皙的肌肤下轻微的跳动,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
  软腻温香在怀,裴青却忽地记起要紧大事,正要去摸绢布裤上绳结的手立刻停了下来。他忙不迭地收回不规矩的大手,转身狠狠粗喘了几下。女郎似是觉察不对,睁开氤氛的杏仁大眼不解地望了过来,裴青暗叹了口气道:“珍哥,今日还有一摊子事呢,莫要淘气了……”
  傅百善难得主动却被拒绝,犹如兴头上被泼了一瓢冷水。怏怏地回转了身子心头却突地一紧,拿着被面半蒙着脸期期艾艾地问道:“裴大哥,你……别是不行了吧?”
  裴青先是一呆,接着有些啼笑皆非,知道有些事情不说不行了。便搂了她在怀里亲昵道:“珍哥,你一向细心谨慎可对自个的身子就有些马虎。难道你没有察觉你这个月的葵水没来吗?还有你忽然变得迥异的口味,圆恩寺的青枣也就罢了,昨个荔枝跟我说你还想吃广州街头的吴财记家的云吞面。“
  傅百善还没有听出裴青的言外之意,只是委委屈屈地道:“吃了这么多,的确只有他家的云吞面好吃。没有虾仁没有蟹籽,汤底是用狗母鱼、猪骨、虾皮好多真材实料熬制的。吃起来很清甜,京里的人根本做不出来那个味道。咱家的厨子说是陈娘子的高徒,弄出来的东西总差了那么一丁点!”
  裴青小心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觉得媳妇的确是丰腴了不少,寻思着是不是给陈溪去信,请陈娘子重新出山过来照顾一段时日。就珍哥这个叼舌头,又只爱在吃上头图个讲究,眼下又是特殊的时节,就不要强行要求了。
  早春的寒气从半开的槅扇吹进来,雕花架子床上却是暖香阵阵。
  傅百善又要昏昏欲睡,忽地明白过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这个月的葵水没来,你怎么知道?难不成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你也留心了?还有我的口味也忽然变得迥异,难不成我是……”
  裴青虽然没有最后肯定,但是没吃过羊肉也看过羊跑,心里已经是大半肯定了。压了这么久才说出来,就是怕最后万一不是的话,傅百善会失望难过。但是一直瞒着,依这丫头略略有些跳脱的性子,指不定会伤了身子。
  那日他听说淮安侯府的马车在贡院门口忽然发狂,傅百善不顾安危上前去拦截。试想,要是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万一有个好歹即便将淮安侯府满门抄斩也难解心头之恨 ,所以现在要紧的就是要媳妇自个当心。
  裴青紧紧抱住心爱的人,低声道:“珍哥,你兴许是有身孕了,也许明年这时候你就当娘了。所以从今往后千万不要再逞英雄,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若是谁敢伤你害你一分一毫,我就是上天入地化作厉鬼也要拖他下十八层地狱!”
  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一丝料峭的寒风陡地将案几上的烛火吹熄了,只余下似有还无的袅袅青烟。
  傅百善依偎在丈夫的怀里,一把蒙住他的嘴巴道:“裴大哥,你我在一起时就许下白头的盟约,何苦要发下这般重的誓言?若是有什么不对,你拼却性命保下我,不过是把我留在世上独自伤心罢了。日后不管穷日子富日子,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裴青又是悲伤又是欢喜,直直凝视过来道:“我承认我有时候很卑劣,时时觉得配不上你这般好心性的女子。可是怎么办呢,知道你心里头有我之后,我就再也放不开你了,这世上陡坎深渊我都想去闯闯。我们俩是两个人一条命,所以日后不管是位极人臣还是拘入大狱,我都不会再放手!”
  傅百善心下喜悦,才知道自己跟平常的女子终究一样,还是愿意听这样实心实意的言辞。想了一会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道:“若我没有怀有身孕,或是一直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屋角的铜炉大概燃过了火,内室里渐渐冷了起来。
  裴青不愿意唤丫头进来打扰清净,侧身取过床架子上的宝蓝四季花卉夹衣披在媳妇身上,微微笑道:“今次没有终有一天会有,实在生不出儿子就让闺女招个上门女婿。有我俩在一边看着,咱闺女铁定不会吃亏。若是一直不生也无甚干系,反正我无父无母,裴家的香火也无人指望我去延续,只要我们好好的就行了!”
  傅百善不料会听到如此作答,心头的一块大石终究放下。拉着丈夫的手笑咪咪地道:“不管有没有孩儿,你不许拘着我不许吃这不许吃那。我娘大概也知道了,难怪我一过去锣鼓巷,她就尽吩咐厨子给我炖各式各样的汤水,喝得我走路都听得到哐当的声音,偏偏肚子里还饿得不行!”
  裴青哈哈大笑,拂着她乌鸦鸦的一把好头发道:“你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岳母也是为你好,在那边能够喝了就尽量喝了,实在喝不完你就端回来我帮你喝。那些东西都是岳父岳母费心淘换来的,糟蹋了不白白浪费他们的一片苦心。”
  傅百善斜斜睨了一眼,故意侧身嗔怒道:“可见我爹娘是找了一个好女婿,这般地贴心贴意,要不要我去给你表表功劳,让他们好好心疼你?”
  裴青爱煞这般打花腔的潋滟风情,直起身子追过去压低嗓门道:“我无父无母,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生身父母。你且放心吧,我定会跟你一起好好孝敬他们,功劳表不表无所谓。这会子,还望娘子好好心疼一下我……”
  屋子外已然大亮,院子里有丫头们轻手轻脚地走路声音。傅百善只觉身边的人陡然变得发烫,不由反身啐道:“恁不知羞,明知道我这般模样,才想东想西的,活该你受罪!”
  裴青见她没有拒绝心里已是大喜,伏过去紧紧挨着细声道:“算下来我们还是新婚头一年,我记挂着这事也是应当的。只是先前顾忌着你的身子不敢放肆,眼下我们说开了,就有无数种两全的法子可想。好珍哥,初初到京里兵马司的同僚知道我刚成亲,就帮我淘换了好几本用得上的好书。等你空闲了,咱俩一起好好研读一番。”
  傅百善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雕花架子床上挂了银帐钩的朱红纱帐重新掩了下来,帐顶上悬挂的银熏球在眼前不住地晃荡。不由又气又好笑,没想到看着冷肃严峻的人转眼就变得猴急,在她的颈上脸上又亲又吻,耳边还有声气呢喃,“莫怕,我自会小心些,不会伤了你的……”
  273.第二七三章 身孕
  直至中午时分傅百善才醒来, 浑身上下干净清爽, 连身下的被褥都换成绣了兰桂齐芳的绛红缎面被。塌边的矮几上放着一只青花折枝花果纹的瓷罐, 一丝浓酽的香味从半掀开的罐口飘散了出来。
  听见了动静, 荔枝喜滋滋地探了半个头过来, 眉开眼笑道:“估摸着乡君该醒了,这是厨子炖的瑶柱花胶龙骨汤, 我在旁边不错眼地一同盯着, 这味道铁定错不了, 快些起来尝尝。“
  几个丫头拿衣服的拿衣服,拿妆镜的拿妆镜,傅百善像木头人一样伸手伸脚被服侍得周到仔细。她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悄声道:“还不知道准信呢, 你们就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也不怕外人见了笑话!”
  瑶柱花胶汤的气味香浓, 荔枝一边把汤水舀在碗里放凉,一边抿嘴直笑, “乡君这个月没有换洗我就知道是好信了,偏偏大人比我还细心,还没等我说出来一下子就瞧出了不妥。把满院的丫头婆子聚拢在一堆,让我们谁都不能多嘴。”
  荔枝利落地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单攥,“若不是怕你心里没分寸伤了自个,大人到现在都不会提醒你。早上起来赶着去衙门,走时还特意嘱咐不叫吵醒你, 说京中的事务繁忙人际复杂, 就是歇个一两天那些铺子田产也不会插翅膀飞了。再说成亲的女子多喝些汤水只有好处, 有没有信有什么打紧!”
  长着一张团脸的杨桃从衣柜里挑选了一件镶毛大氅,转头认真道:“大人还说将将春寒,乡君习惯了在南地生活,万不可大意亏了身子。出门时必定要穿得暖和些,还叫我们看顾着,说象回当街拦马的事再不能有了。”
  荔枝也有些后怕,拍着胸口对两个丫头道:“这京城可不比广州青州,我听说就是街面上敲锣打鼓的人都是有来头的。乡君心善看不得那些胡乱欺负人的,日后乡君无论去哪儿你们都要跟着,万不可在家偷懒让乡君一个人在外头吃亏!”
  想了一下又道:“也要拦着乡君不要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多少是有身份的正四品诰命,若是跟那些个愚人一般见识,岂不是埋汰了咱家乡君的身份。”她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实在拦不住就到锣鼓巷胡同报个信,太太说自有她出面来管。”
  正在细细品汤的傅百善连咳了好几声,一听将亲娘都抬了出来,心知这定是裴青的嘱咐。若说自己是个孙猴子,那宋知春就是如来佛祖。看了一眼丝毫未显怀的肚子,只觉未来的日子肯定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吃罢午饭,有婆子进来禀报说锣鼓巷的宋太太和教忠坊的方夫人来访。傅百善又惊又喜,自家亲娘和魏琪怎么走到了一处?来不及多想,忙趿拉着鞋子迎了出去。
  魏琪向来是个不见外的,过了二道门就高声笑道:“你这个丫头就知道你不是个省心的,听说在贡院门口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纵马伤人,你一气之下将她打得满地找牙?”
  傅百善听了唬一跳,这都哪儿跟哪儿,再没想到事情被传成了这般模样。正想解释时就听亲娘在一旁淡然道:“淮安侯府的人仗势欺人闹市纵马狂奔,是个人都要指责她的不是。我宋知春的女儿把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世子夫人打了也就打了,他家还要找补回来不成?”
  傅百善遇着这么一个行事彪悍的娘亲,只得抚额一叹。
  魏琪兴奋得左看右看,涎脸挨着宋知春的肩膀道:“伯母,我也想当你的女儿。你不知道,我连青州都好久不敢回去了。我那个新进门的娘行坐都是条条款款,简直可以拿尺子去度量。幸好她嫁给我爹后不久我也出了门子,如若不然还知要受多少苦呢!”
  魏琪的父亲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续娶的夫人曾绿萝,是傅百善从前的教习姑姑。最早是宫中皇后娘娘跟前的大宫人,为人恪守礼义最重教条。傅百善小时为此吃了不少苦,待熟悉之后才知道曾姑姑其实也是个真性子的人。
  魏琪想起去岁回了趟娘家,就见才两岁生的幼弟端正坐在桌前描红。那么一丁点的人,也无人监看就老实坐着,写着“天地洪荒”,相比之下自己的儿子调皮得上梁揭瓦。她好心让这一对舅甥出去玩,反倒被幼弟义正言辞地一顿训斥,说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让她这个当长姐的简直无言以对。
  宋知春母女让魏琪诙谐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想来曾姑姑遇到这么个行事佻脱的继女,怕也是无奈居多吧!
  魏琪此行前来就是听说裴青前脚出任贡院巡查官,后脚就被言官弹劾一事,特特过来问个究竟的。家里人怕傅百善担心,这些个闹心事就没往面前说,没想到让魏琪一下了捅了出来。
  傅百善看着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一脸的如临大敌,连娘亲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不由好笑道:“不就是有了孩子吗,至于把我当成雪豆腐吗,家里这般大事我竟半点不知晓?”
  魏琪话一出口就觉察了不对劲,旋即就跳了起来,“你有身孕了,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前一向得了两块上好的血竭,妇人用来补身子再好不过,回头我就叫人给你送了来。对了,这孩儿多大了?有三个月没有,胎里坐稳了吗?有些什么想吃的想用的没有……”
  宋知春嘴巴张了张,见魏琪说个吧唧不停,女儿脸上也没有丝毫紧张不适,一颗悬着心终于落了地。心想,与其这样收着瞒着,反倒不如大方说出来。
  魏琪讲了一摊儿女经后才后知觉地旧话重提,“我家方明德说了,裴师哥为人一贯谨慎仔细,怎么可能为了点银子就将夹带举子私下放入考场,那些人多半是以讹传讹。珍哥,你千不不要忧急!”
  魏琪的父亲魏勉从前是裴青的上峰,更是他半个领路人,所以两者向来以师兄师妹相称。
  傅百善凝神想了一会道:“我大堂兄傅念祖此次也有入考,裴大哥得知要出任贡院巡查官时,就即向礼部尚书温尚杰上了陈情。隔了一天后他见没有丝毫动静,就起了个心眼越级向首辅陈自庸禀报了此事,结果陈首铺回了几个字:毋须理会!难不成被言官弹劾的就是这件事吗?”
  魏琪听了连连咋舌,“我还以为象裴师兄那样的闷罐性子会吃亏呢,原来他心中有数呢,难怪我家方明德说我瞎操心!”
  其实宋知春也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这才一大早就过来看看。听到女婿处置得当,一颗心顿时就放了下来,抬头笑道:“今个是初一,左右我们娘几个无事,就到圆恩寺吃斋饭吧,也让佛祖保佑你们身子康健万事随心!”
  傅百善正是好吃的时候闻言连连点头,魏琪更是无有不应的,转头叫了贴身的仆妇回教忠坊把婆母和儿子都接来一道。在她看来佛寺里听禅吃斋,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
  半个时辰后仆妇们带话,方家老太太说年岁大了不愿出门,却把魏琪的儿子信哥儿送了过来。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活泼且好动。乳母嬷嬷是个老实妇人,生怕孩子胡闹冲撞了人,一直在身边小心护着。
  魏琪故意引着儿子说话,问傅百善肚子里头是弟弟是妹妹?哥儿睁着黑葡萄一样纯净的大眼道:“是妹妹!”
  魏琪听了哈哈大笑,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咱俩这亲家就是老天注定的,你及笄时我送你的那套头面可千万要传给你女儿我媳妇儿,要不然我就让我儿子直接住到你家来!”
  傅百善啼笑皆非,这肚子里还没有最终确定消息呢,就急吼吼地被人定下了,还言之凿凿地说是闺女,这事也只有魏琪做得出来!
  圆恩寺是京城富贵家的女眷尤其爱去之地,古树参天清净悠然。寺里的主持也都是得道的高僧,讲起法来诙谐有趣意境颇深,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便成了京城贵妇们的聚首游玩之地。
  宋知春本不信这些神佛之说,但自傅满仓平安归来后她就有了敬畏之心,遇着看得顺眼的寺庙也愿舍下香油钱。一众妇孺在在大雄宝殿焚香磕头之后,有知客僧引众人去斋堂用饭。迎面就碰见一群华服贵人,正是寿守侯府的张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前来。
  两家的妇人们相互蹲礼厮见了,因年纪辈份小傅百善走在最后面。魏琪半搀扶着她,边附过来悄声嘀咕,“那位侯府的二夫人高氏老侧头打量你,这么大岁数了打扮得跟小姑娘一样鲜妍,倒也极有趣!”
  傅百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位行事张扬的高夫人的确不象寿宁候府的人。郑瑞舅舅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人,看人时完全不避讳人家的目光,想来心思单纯被家人呵护得极好的。反之,张老夫人看起来比上次在皇宫里看着老多了,鬓边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这等富贵人家难道还有什么焦虑之事不成?
  张老夫人亲自携着宋知春的手和煦喁语,“我知道你们母女都是性子稳重之人,不到要紧关头轻易不会开口求人。可是你这样讲礼外道就是把我这个老太婆撇在一边了,反倒让我成日里惶恐忧心不已。”
  宋知春低声道:“珍哥就是这样报喜不报忧的孩子,许多事都是发生许久之后我也才知晓。她的夫婿裴青也是如此性子,他此次从青州迁调初入京城就蹚入春闱舞弊案的浑水,为怕我们担心竟是半字未提。若非府上二爷特特前来提醒,竟不知那孩子身上担着这么大的事!”
  张老夫人眼前一亮,回头望了一眼树下明眸善睐高挑矫健的女郎,不由双目藉藉含泪喃喃叹道:“倒是个有担当的儿郎,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274.第二七四章 求情
  在东城兵马司衙门处理公务的裴青心情很好, 只要一想到自家媳妇满脸的无可奈何, 心头就有些发笑, 满案头繁琐的公文看起来也没那么让人生厌了。
  珍哥的脾性一向肆意奔放不愿受拘束, 这回却象小马驹一样被戴上了嚼头, 心里不得劲是自然的。裴青掰起手指头细细算了一下,至多月中旬就可以看出究竟, 到时候不管有无身孕都能知分晓了。其实两个人都还年轻, 就是没有身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若是能有孩子更好。
  从日本国回来之后,珍哥别的没说,倒是九州的樱花提及了几次。春末夏初之际粉色白色的花瓣飘落一地, 至今记起都让人难以忘怀。不知能否向上峰请求休沐几天,西山的桃花李花也应该开得极妍丽了, 和彼处的樱花倒也不遑多让,到时带了珍哥去游玩一番也不错。
  裴青一边慢慢地盘算一边闲适地翻看公文, 他已经收到暗中消息,皇帝有意让他牵头彻查今次科考舞弊案。春风徐徐之下,他的眉宇浮起一丝冷冽,看来有些人的打算势必要落空。秦王、晋王虽为天潢贵胄,其自身的格局都太过肤浅了……
  正在筹划时有军士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位夫人自称是从前的故旧,特特前来求见。裴青慢慢放下手中的狼毫笔, 浓密的剑眉掀起, 一双细长凤目精光微现, 终于来了吗?
  京城兵马司衙门说起来是个威赫所在,其实当今皇帝力求节俭,这处屋舍有十来年没有维修了,所以粗略一看就显得有些破败。但是门口值守的军士都将腰杆挺得笔直,正所谓皇帝直接垂顾的十二卫之一,能在兵马司谋得一份差事是祖上积德的天大荣光。
  值守军士的小头目一大早就看见衙门口停了一辆平头黑漆的马车,不走不动,也不见有人下来。他在京中呆得久自然练就了一双利眼,这马车虽平常,那拉车的马却是一等一的骏马,用得起这等事物的人家怕是有来头的。所以他嘱咐了几个守门的卫士,只当没看见那辆马车,悄悄注意些就是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那马车帘子才晃动了一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衣饰华贵正值花信的妇人,低低地说要求见新任兵马司指挥使裴青。
  门上的小头目心头一凛,顾不得底下几个人的挤眉弄眼,连忙飞快地派人进去禀报,一边小心地把来人请进厅堂,又吩咐仆役把茶水奉上。过了半刻钟,就见裴指挥使施施然地过来了,那妇人双目含泪似是脉脉有情,抢前一步低低地唤了一声:“七符……”
  小头目心道果然没错,这妇人定与这位新上峰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说的故事,不然不会在衙门口踟蹰了那么久不敢离开又不敢进来。他心中编写着一大堆前情遗恨的故事,正想小意地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大人淡淡吩咐道:“毋须退下,此乃公务重地,这位夫人有什么事需要陈情,可向司内任何一位值守之人开口,若无其他事裴某还有公务!”
  小头目一抬头,心想是叫我毋须退下吗?这如何使得,这位夫人明显就是冲着您老人家来的,我干伫在这地界算怎么回事?但是一抬头面对这位大人的如刀冷眼,他愣是不敢再动分毫。
  那位夫人显见也有些意外,坐在椅子上呆了一会双目就又含满了泪水。却又怕人家真的拂袖而去,只得扯了腋下的帕子搽拭了几下后缓缓道:“那日在贡院门口陡然看见你还以为认错了人,可怜见的我和父亲以为你跟姑母都逢了意外,没想到观音菩萨慈悲,还能让我在有生之年重新见着你!”
  小头目眼观鼻鼻观心地老实站着,心道这不是旧情人相见吗,难不成还真是亲眷?正在胡思乱想时,就见裴指挥使将茶盏轻轻一放道:“夫人大概是真的认错了人,裴某自幼生活在广州。在这京畿重地可没有什么亲朋故友。夫人再左顾言他不说明来意,裴某就不奉陪了!”
  那妇人没想到自己如此低三下四,偏偏这人还如此决绝,心里又悲又苦,一时间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哀哀哭道:“七符,我是裴凤英,我是你的亲表姐啊。我知道我当年对不住你,不该在你被姑父赶出家门时又与你断了婚约。可是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让我离开生养的故土跟着你背井离乡到不知名的地处去讨生活吗?”
  这些年来,裴凤英与丈夫许圃的情份日淡,本来是想站在一边看热闹。昨日却被公爹淮安侯的一席话警醒,若是丈夫真的牵扯进科考舞弊案当中,当今皇帝一怒之下撸夺了他的世子之位,那么最后苦的还是她和女儿。所以今日一早她就坐了马车,悄悄到东城兵马司想跟表弟私下见上一面。心想,只要表弟念及昔日半分旧情高抬贵手,有些事就能悄悄掩过去了……
  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却半分情面都不讲,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个的身份。裴凤英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表弟会顾及过往的情分,毕竟他们一度还曾经谈婚论嫁来着。若是当年没有那场意外,自己和表弟兴许就是京中人人艳羡的一对佳偶。
  裴凤英想起科考结束那日在玉泉河边碰巧看到的景象,手帕立时被揪作了一团。
  那天是难得的一个艳阳天,堪堪长出新叶的柳树下,穿了一身驼色地绣万字纹常服的男人身材挺拔气度出众,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如芝兰玉树一般。旁边的女子正当好年华,一袭湖蓝缎绣浅彩蝴蝶纹的长褙子,挽着侧分的桃心髻。头上只簪了一对点翠蓝宝发钗,耳上却是一对成色甚好的猫睛石耳环。
  两个人手拉着手,旁若无人一般在桥上面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悄悄打量这对般配的小夫妻。坐在马车里的裴凤英是无意路过,却在那处看了许久。直到日头落下都舍不得走,心里头既有艳羡也有悔恨。那时节她心头空落落的竟是什么都想不起,唯一余留的就是割心锯肝的疼。
  原本,这伟岸男人身边的位置应该是属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