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秦夫人。”凌咏年上前一步,就见凌古氏不顾体面地哭丧着脸几步走到秦夫人身边,拉着秦夫人的手哭道:“你给评评理,我都叫那女人给弄进尼姑庵来了,哪还敢管他们一家的事?”
  ——他们一家……
  凌咏年眼皮子乱跳,如此说来,全是他的错了?当初若不是凌古氏将穆氏塞到他身边替她去送死,哪还有如今这些事?他是人又不是畜生,穆氏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岂能不给穆氏一点脸面?
  秦夫人握着凌古氏的手拍了拍,“老夫人的苦楚,方才已经听紫馨她娘说过了。”埋怨地向凌咏年一瞥,放开凌古氏的手,走到凌雅文身边,冷眼将凌雅文上下打量一番,“七小姐?”
  “见过夫人。”凌雅文心里直打鼓,余光瞥向茅庐,待要将茅庐揭发出来,又心知如此又会将秦夫人得罪一层,忙跪在地上给秦夫人磕头。
  “凌老太爷、凌老夫人,”秦夫人伸手捋了捋湛蓝绣翠蝶缎子镶边的袖口,“择日,叫两个孩子完婚,也算是,给征儿冲喜。”
  “……就依着夫人的话办吧。”凌咏年心一坠,秦征的伤好不得了?如此说来,纡国公府肯娶凌雅文,是为了安抚住凌尤坚?余光扫向满脸泪痕的凌雅文,暗叹如此也好,总算是正大光明嫁进去了。
  凌雅文怔怔地跪在地上,两只眼睛瞅着地上钻缝里的苔藓,想到一辈子要跟个废人在一起,身子一晃,昏到在地上。
  “雅文……”穆老姨娘忙跪在凌雅文身边,搂着凌雅文着急地对凌咏年说,“丫头病了。”
  “掐人中,叫醒她。”凌咏年惭愧地对秦夫人说道:“若不是府里管教不严,也不会出这种事。”
  “一个巴掌拍不响,究竟怎么回事,舒儿也已经说给我听了。”秦夫人暗恨自己有眼无珠,若不是被秦征蒙蔽,早早地给他安排下房里人,岂会有眼前这事?“既然是亲家了,少不得奉劝您一声,日后别将老夫人拘束得谁都不敢管教——没了方圆,这什么幺蛾子都飞出来了。”
  “是。”凌咏年羞得老脸通红地应着,才被人少年郎教训又被人女人提醒,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目送秦夫人出去,一回头瞅见凌古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冷笑一声后,见凌古氏越发地唯唯诺诺,深吸了一口气,也没脸去隔壁见纡国公,有气无力地说道:“都给我进来!”自己个迈着大步,先一步进了堂屋里,在供奉着佛像的条案前坐下,一只手握了握又张了张,冷眼瞧着凌古氏带着四个孙女进来站在左边,穆老姨娘带着凌雅文进来站在右边,泾渭分明。
  “尤成他娘,坐吧。”凌咏年瞅着凌古氏有意装出来的委屈模样,虽不甘心,却也指了指右边的椅子。
  凌古氏略带两分得意地过去坐下。
  穆老姨娘眼皮子一跳,伸手就去揉膝盖,俨然一副旧伤复发的模样。
  凌咏年只装作没看见,待见穆老姨娘要开口,伸手制止她,见凌古氏嘴一张,又说:“谁都不许开口,听我说。”扫见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嵘个个文静地垂下眼,独有凌雅峥直直地向他看来,因柳如眉之死心里惭愧,对她点了点头。
  凌雅峥先还因被凌咏年捕捉到逾矩的目光有些惶恐不安,见他点头,心里又疑惑起来。
  凌咏年又开口说:“今次的事……”
  “我可不敢管。”凌古氏嘀咕了一声。
  凌咏年强忍着不去瞪凌古氏,“今次的事,都是穆氏、钱氏管教不严,此事就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
  凌古氏一愣,穆老姨娘吁出一口气,初初醒来的凌雅文也安了心。
  “从今以后,该老夫人管的,谁都不许插手阻挠,”凌咏年费劲地说出这句话,想起凌古氏养下的凌尤胜做出的糊涂事,气得胸口疼,却不得不说,“满府上下,谁敢对老夫人不恭敬……”
  “祖父,不知,这‘不恭敬’三个字,怎么解?”凌雅峥好奇地问。
  凌咏年一呆。
  凌古氏心里一喜,凌雅峥笑道:“不恭敬,倘若对祖母相敬如宾,对旁人也相敬如宾,算不算不恭敬?倘若赠给祖母的东西,跟赠给旁人的一样,算不算不恭敬?”
  “是呢,老太爷,这算不算不恭敬?”凌古氏脸上的欣慰再也遮掩不住,含笑地望向凌雅峥。
  凌咏年紧紧地抿着嘴唇,向殷殷切切盯着他看的穆老姨娘望了一眼,闭着眼,心道家里的乱象,定要早早了结了才行,“算。”
  争了一辈子的“体面”,就这样没了?穆老姨娘腿一软,嘴唇哆嗦起来。
  凌雅文顾不得自己,忙搀扶住穆老姨娘,不甘心地去瞧凌古氏。
  这么容易就压制住了姓穆的?凌古氏欣慰之后,手搭在扶手上摩挲着受了伤的手腕,得意地瞅了穆老姨娘一眼,随即欢喜地对凌咏年笑道:“前头老八认了莫夫人做干娘,还没正式摆酒磕头呢,老太爷您瞧着,什么时候高高兴兴地摆一桌酒席?”
  在国公府心烦意乱的时候,高高兴兴地摆酒席?
  凌咏年一张老脸登时垮了下来,给这样的凌古氏体面,难道是老天要亡了他们凌氏一门?
  ☆、第38章 趁机发财
  “祖母,这事不急。”凌雅峥慌忙地说,试探地瞅了凌咏年一眼,对上凌咏年有些昏沉的眸子,慢了一步才移开,不见凌咏年着恼,登时笃定一准出了什么事,才叫凌咏年对她这般宽容。
  凌咏年当着穆老姨娘众孙女的面,也不好训斥凌古氏,哼了一声,扶着额头摆了摆手,“都出去吧。”
  “老太爷、老夫人,雅文病了,需请个大夫来。”穆老姨娘搀扶着凌雅文,对着凌咏年时,比往日多了两分小心翼翼。
  “不必请了,收拾了,都回家去。”凌咏年说。
  回家?凌雅峥笑道:“可祖父,早先净尘师太说,祖母需要在弗如庵里待上七七四十九日。”
  “那老尼姑都被捆了,她的话怎么信得?叫人请了一尊菩萨回家供奉就得了。”凌咏年不耐烦地说。
  凌古氏得寸进尺道:“早这么说,我们不来弗如庵,兴许就没那么些事了。”
  “行了,快收拾东西回家去。”凌咏年遮住脸,只觉日后没脸再去见那群老朋友了——尤其是柳承恩,当初煞费苦心为凌尤胜求来了柳如眉,凌尤胜那混蛋却……还有,凌古氏这性子,不给她体面就罢了,给她体面,不知要养出多少凌尤胜来,左右他年纪大了,就在纡国公那“告老”得了,日后儿女教养等等,宁可他累着些,也不能叫凌古氏插手……
  “祖父,料想大表哥那动弹不得,需要留在弗如庵里休养一些时日才能送回城里,咱们不等大表哥略好一些再走,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毕竟,旁人眼中,若不是咱们家,大表哥就不会受伤。”一直默不支声的凌雅峨终于开了口。
  凌咏年一怔,沉吟一番,摇头道:“这边人多口杂,你们女儿家在这边不便宜,若再闹出事来……统统收拾了,准备回家去。”
  凌雅娴瞅着凌咏年的脸色,忙跟着凌雅峨向外去,凌雅峥给凌古氏递了个眼色,才领着凌雅嵘向外来。
  进了东厢里,凌雅娴笑道:“祖母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凌雅峨先不吭声,随后叹道:“怕就怕,大伯父夹在里头为难呢——父亲夹在大伯父、祖母里头,跟着为难。”
  凌雅嵘思忖了一下,托着脸颊,宛若点漆的眸子不住地向收拾东西的邬箫语身上看,暗道回了府,一定要弄明白邬箫语那一日偷偷摸摸做下了什么事。
  凌雅峥抱着手臂,有心要再试探凌咏年对她的态度,于是一声不吭地要向外去。
  “姐姐向哪去?”凌雅嵘忙跟上。
  “去跟干娘告辞,干娘心诚,兴许要熬到第九日才走呢。”凌雅峥抬脚向外去。
  “我也跟干娘告辞去吧。”凌雅嵘忙紧跟上去。
  凌雅峥站在门框边,伸手将她拦住,“干娘?什么时候,你也认了干娘?”
  凌雅娴、凌雅峨一怔,旋即凌雅峨接着收拾东西,凌雅娴手上拿着一卷书慢慢地走过来,笑道:“八妹妹这是跟九妹妹怎么了?”
  凌雅峥笑道:“没怎么,就是……”
  “姐姐……”凌雅嵘忽地潸然泪下,哽咽说,“姐姐,那一天听姐姐喊娘,我心里就艳羡得很,恨不得也搂着莫婶子喊一声娘……若是姐姐生怕我抢走了莫婶子,我不去就是……”低着头拿着帕子揩泪,等着瞧凌雅峥这好姐姐怎么收场——一定要把她的好姐姐招牌拆下来!
  凌雅娴饶有趣味地瞧着。
  凌雅峥手指轻轻地敲在门框上,须臾笑道:“倒不是怕你去抢……”
  “那怕什么?”凌雅嵘赶紧地问。
  “嵘儿,”凌雅峥蹙着眉头,“你打小跟着三贞长大……”
  “这又不是我能选的?”凌雅嵘委屈地靠在凌雅娴怀中。
  正看戏的凌雅娴无端端地被拉了进来,只得轻轻地在凌雅嵘不住战栗的肩头拍了拍。
  凌雅峥叹道:“话虽如此,但耳濡目染,你不但神态跟三贞相似,就连模样,也越发地像她了。”
  “莫非就是为这么个缘故,八妹妹才待九妹妹不像先前那样?”凌雅娴好奇地扳过凌雅嵘的脸,仔细地观察一番,喃喃地自言自语说:“瞧着,像是那么一回事,尤其是九妹妹的一双眼睛,跟三贞,简直是一模一样。”
  凌雅嵘脸色登时煞白,忙心虚地低下头来。
  “嵘儿,姐姐对不住你,瞧见你就想起了三贞,想起了三贞就控制不住对你生气……你这几日远远姐姐一些,待姐姐把三贞忘了,自然会待你跟先前一样。”凌雅峥摸了下凌雅嵘的脸颊不忍地转过头去,撩开帘子便走了出来,却不是去隔壁莫家住着的院子,而是顺着回廊,不等门边的绣幕通禀一声,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峥儿……”凌古氏双眼噙着泪喊了一声,俨然是正挨着凌咏年训斥。
  凌咏年怒气滔天的脸上嘴还张着,望见凌雅峥过来,不尴不尬地闭上嘴,待要动怒,到底忍下了,“八丫头过来,是为什么事?”
  凌雅峥心道凌咏年果然在忍着她,手扶着帘子笑道:“祖父、祖母,我去隔壁跟干娘告辞。”
  “去吧。”凌咏年说。
  凌雅峥颔首退了出来,对着吓了一跳的绣幕安抚地一笑,心里盘算着不管怎么着,反正凌咏年敢忍着她,她就敢逍遥自在一些,出了院子,没走出两步,迎头遇上赶着过来的关绍,便侧身让出路来,斯文有礼地福身说:“关大哥。”
  “八妹妹。”关绍一手背在身后,温文尔雅地一点头。
  凌雅峥抬头见他狭长的眼睛微微肿胀,疑惑地问:“昨晚上,关大哥没歇好?”
  关绍微微点了头,叹说道:“来了七八个大夫,个个唯恐吃了落挂,不敢给大公子疗伤。”想起先前白费了一番功夫撮合凌雅峥、秦征二人,就拱了拱手说:“那一日胡闹画了八妹妹的画像,还请八妹妹莫怪。”
  “关大哥既然自罚过了,何必再赔不是?”凌雅峥觑见关绍袖口一点朱砂色,便多看了一眼,“这是颜料?”
  “……这是昨晚上,听大夫商议药方时留下的。”关绍忙伸出修长的手指抠了抠那一点颜色,双眼不住地发涩,想起钱谦送信来说凌尤胜一口气要十幅画,不由地气恼起来,冷不丁地忽然要那么多画,神仙才画得出来!隐隐地,觉察到自己似乎下错了一步棋,堂堂一国太子,若当真弄巧成拙,一辈子做个躲在凌尤胜、钱谦身后的画匠……
  关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关大哥,你没事吧?”凌雅峥伸手在关绍面前挥了挥,待他回神时,望见那眸子里的澄澈,反倒恍惚了一下,好似瞬间寻回了上辈子面对关绍时心无芥蒂的心境。
  关绍云淡风轻地摇头一笑,兀自去见凌咏年。
  凌雅峥向他背影上看一眼,就迈步向隔壁院子里去,恰望见莫紫馨、莫三姐弟坐在紫藤花架子下吃茶,便笑道:“干娘呢?我来告辞。”
  “母亲在房里念经呢。”莫紫馨面色灰暗地向房里指了指。
  凌雅峥点了点头,待要走,听莫三说“纡国公已经许我哥哥修葺弗如庵了”,脚步顿住,笑道:“莫大哥辛苦了。”
  莫三坐在躺椅上摸着了摸自己脸颊,高高地提起茶壶,将清澈的茶水扬起,反复扬过了,才端着凉下来的茶水轻轻的啜饮,“……你父亲,也回家去了?”
  “三哥怎么忽然想起我父亲了?”凌雅峥诧异地问。
  “随口问问。”莫三不甘心地放下茶碗,又试探地问:“你父亲新近手头不宽裕?”
  凌尤胜的银子都交给了谢莞颜,当初谢莞颜被仓促地休回娘家,她的东西都被凌雅峥拿去了。凌雅峥此时听着莫三问话,就笑道:“父亲再怎么说都是侯府老爷,怎么会不宽裕?父亲随随便便一幅画,拿出去,就能换回几万两银子。”
  这么说来,凌尤胜是存心有意不给他银子?莫三眨巴了一下眼睛,瞅着凌雅峥握着豆绿丝帕的手,拿着自己的手向自己的手指缝里挠了挠,听见屋子里莫宁氏问“峥儿过来了”,就示意凌雅峥进去。
  一阵清风吹来,紫藤花瓣仿若花雨一般簌簌落下,莫紫馨拂开肩头的花瓣,瞅着秦家兄弟住着的院子,对莫三说:“舒儿那边正难过,你是不是过去安慰一下?”
  莫三躺在躺椅上,笑道:“昨晚上枯井边,她有那气势将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如今她父亲、母亲来了,反而不堪一击了?”瞥见秦舒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也不站起来。
  莫紫馨嘴里去了一声将莫三从躺椅上撵下来,拉着秦舒,叫她好生躺下,体贴地给她揉着太阳穴,忙问:“大公子怎么样了?”
  “废了。”秦舒鼻音极重地说出两个字,“我要是不去追他……”
  “这都是命。”莫三提醒一声。
  秦舒蹙眉说:“马塞鸿说,凶手是净尘、空明两个——丢在送子观音殿里的腰带,就是空明的。”
  “那就差不了了。”莫三狐疑地琢磨着,若非马塞鸿要的已经拿去了?这就是凌尤胜有恃无恐,不给他送银子的原因?
  莫紫馨揉着秦舒额头,劝道:“事已至此,还是往前看吧。”
  秦舒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提神,矫健有力的两条腿藏在石榴裙下用力地蹬着地上的砖石,犹豫着,就问莫三:“你的伤,几时能好?”
  “……问这个做什么?”
  秦舒笑道:“大哥病了,他先前手上的事,都要交给云儿,云儿年幼,少不得暂且由着我替他分担——毕竟,有些事,还是交给自家人手上才放心。云儿向父亲提起凌家老五做伴读,父亲皱着眉没答应,反倒提起你二哥来,若是你身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