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挽天倾(七)
  太原城。
  围城仍在继续,数千幽州骑兵围着太原主城纵横驰骋,不时将一轮箭雨远远抛射入城,而城头也有善射之士用强弩硬弓反击,只不过城头之人有垛堞盾牌保护,城下之人快速移动,双方羽箭虽射出不少,但取得的战果却实在有限。
  仿佛狼群不时在羊群外边游荡一般,幽州军便是通过这种方式,不停地想城内守军施加威压,妄图消耗城中守军的士气。当然有没有用,其实他们自己也没有信心,他们这么做,只是以之前的思维惯性,求一个心安罢了。
  九月初五半夜太原守军的那场夜袭,三万多幽州军完全无备,竟然一下就被杀死了近一半,连主将蔡希德也没于军中,幽州军刚激发起来的士气,瞬间一落千丈。
  紧接着,他们的士气就受到了更大的打击,因为便在第二天,太原城的城头,升起了让他们无比恐惧的天策军的军旗!
  剩余一万七千幽州叛军顿时望风而逃,河东军率轻骑追赶四十里而回,成功救回被幽州军抓住的上万河东百姓,士气大振。
  九月初七,叛军后续大军赶到,逃散幽州溃兵被收拢,中午时分,安禄山的中军主力抵达太原城下,休整一个时辰之后,开始攻城,结果碰的头破血流。
  一般来说,城池越大其实越不好守,像太原城这样,周长足有四十四里,一万六千兵力分布在四十四里的城墙上,就极为稀薄了,而攻城方却可以集中一点,重点进攻;可若是城中守军也在这一点上重点防守,攻城方则可以提前偷偷分出精兵,在守军集中的相反方向或其他任意空虚处打突袭。
  因此,太原城虽然雄伟坚固,在田乾真等人看来,也并不是不能攻克,可结果却是损兵折将连城墙都没摸一下。
  不是幽州军太没用,实在是天策军太狡猾!
  从远处望去,城墙上面都是空空如也,看不到一人站岗巡逻,仿佛就是一座空城也似;可当自己这边步骑偷偷接近之时,女墙后边,垛堞之侧,就会闪出许许多多守军身影,强弓硬弩攒射有若飞蝗,若是侥幸攻到城下,还有民夫将油罐砸下,几百号人就瞬间被火海吞噬,临死前的痛苦惨叫,不忍卒闻。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南霁云早早的就将四十多里的城墙分段分区,每位将军具体负责一段城墙,城墙下面又划分为几十区域,或是征用商民的仓库店铺,或是临时搭帐篷,驻扎一定数量的士兵,虽叛军不攻,这些士兵也处于随时待命状态;
  而在城墙的上的箭楼里面,每隔一段区域就有两人一天十二时辰轮流值勤,用千里眼观察敌情,这样一来,不等这些叛军靠近,城墙上就早早做好准备了。
  强攻一天下来,七万多幽州军除了在太原城下留下七千多具尸体,一无所获,甚至在正面攻城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一座卫城还突然城门大开,冲出五百多骑,在幽州军的后方冲杀一番,杀死两三千人之后,扬长而去!
  安禄山再次急得几次差点晕过去,其他幽州军高级将领和幕僚也一个个沮丧到了极点。
  本来因为河东节度使杜乾运的愚蠢,十万幽州百战精兵杀入河东,一路势如破竹,河东军望风而逃,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攻下太原,便可以太原作为基地,迅速扑向长安,长安空虚,京兆驻军有如虚设,定可一战而破,大事可成!
  可天策军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瞬间逆转形势,将幽州军的如意算盘一下打得粉碎!这天策军也真是阴魂不散,可恶至极!仿佛不管幽州军到哪里,这天策军总能挡在幽州军的兵锋之前!不但能够大量杀伤幽州士卒,更能狠狠打击幽州军的士气!
  难道这天策军真的是幽州军的克星不成?怎么没了萧去病的天策军,还是这么厉害,那建宁王李倓的勇猛和谋略,竟然丝毫不下于萧去病!
  现在摆在安禄山和一众幽州军将领面前的,就是左右为难!
  打不下太原城,若是继续前进直扑长安,后路上有这么一个大钉子,而且还有一万六千兵力,又有天策军统帅他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只是坚守而已,自然会不断反复出击,后路就断了啊,若是长安不能快速攻破,就没有退路了啊!
  可若是继续强攻太原,太原城防守如此严密,只怕一个月也难以攻下,到时候等天策军和安西陇右军回师,其他唐军打败对手之后,等待幽州军就是灭亡的下场;若是就此退回幽州,同样是承认失败,那就等唐军腾出手来慢慢收拾自己了,所以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言退。
  而另一边,七万幽州军的军心士气更是重新变得无比低沉,若不是安禄山一直在宣传天策军要杀光胡人,若不是建宁王多次明言绝不原谅,只怕这些唯利是图、反叛成性的胡人士兵和军将这时已经心生异心,将安禄山等人绑了,重新投降唐朝了。
  幽州军高层讨论了半天,一多半都主张在河东四处劫掠一番,然后再撤回幽州,快活一天是一天,唐军若是集结讨伐,便往漠北草原或东北草原一跑,从此当流寇好了;
  只有严庄坚决主张留下步兵继续围住太原城,五座卫城就深挖壕沟困死对方,太原主城则在城门楼对面安营扎寨,构筑工事,深沟高垒,只要对方敢出城攻击,便坚决将对面打回去,如此一来,随后后路没有太原这个据点,补给点,但后路依然畅通,只要轻骑兵能打下长安,太原自然不攻而下!
  对于两派意见,安禄山和田乾真也是左右为难,便在这时,河北道传来消息,说是皇帝李隆基因为太过忌惮天策军和建宁王,竟然白龙鱼服来到河北道的前线,收了天策军的兵权,并将建宁王软禁,更重要的是京畿道唯一能战的六千飞龙禁军也跟着李隆基来到了河北前线。
  现在皇帝和这六千飞龙禁军,以及五千龙武禁军正在拼命往长安赶,可是从钜鹿郡的前线到长安,足足有一千五百里,而太原到长安只有一千一百里,近了四百里!
  更兼在河北,三万天策军竟然大败于一万幽州骑兵,幽州军这边只损失了八百多人,就杀伤了对方对方八千,战损比一比十!
  这就表示天策军并不是不可战胜嘛,在李隆基那样的昏君,已经杨国忠那样的大草包的指挥下,再强的军队,也只有战败的下场!
  之前杨国忠不就三次与南诏交战,生生葬送了二十万大唐精锐吗!现在再送掉几十万,又有什么稀奇的!!
  于是乎,田乾真当即作出决断,同意严庄的决策,劝说安禄山,犹豫片刻之后,安禄山便也有了决断,自己亲自率领四万轻骑兵南下直扑长安,一路马不停蹄,一定要赶在飞龙禁军之前攻占长安。
  再留田承嗣率剩下的三万多步兵,以及沿途留守军队,继续围困太原,保障后路畅通。除此之外,再遣人前往幽州,继续招兵南下支援,反正河北道的大多数胡人也都不读书,不事生产,从小走马射箭,一经征召,就是一支可战的军队。
  于是,九月初八下午申时五刻,四万幽州军开始连夜南下,然后便在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三千前锋的哨骑,便在距离太原城大约一百一十里的文水县,迎头撞上了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萧去病。
  第一个碰到萧去病的是一支十人的奚骑斥候小队,他之前就是奚王李日越的精锐哨骑,奚举族投降安禄山之后,便归了安禄山。
  其实对他们来说,倒没有主观造反的意识,之所以跟着安禄山起兵南下,一方面是从众和习惯性服从,但心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自其劫掠的天性,早就听说京畿道和都畿道无比富庶,早就想抢丫的了。
  便是这样的原因,安禄山造反伊始,这些契丹,奚,突厥、粟特人的热情和士气都极为高涨,烧杀劫掠也最为起劲。
  可是情况急转直下,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二十多万幽州军,在天策军面前接连遭受惨败,现在后路不安稳,前路又极其渺茫,现在抢也都抢到了,还不回家,还要拼命,一个个心里都有老大的不乐意!
  出于这样的心思,这些奚骑哨探也就有些懒洋洋的不太打得起精神来,加之这一路哨探下来,附近的村镇大多一跑而空,县城州城也都凭城据守,沿途劫掠补给也变得困难起来;时间又道了正午,天气炎热,这十人就愈发地烦躁起来。
  便在这时,他们看到前方不远处燃起了一道袅袅的炊烟,名叫劳蒲奴的领头小队长喘着粗气,朝着炊烟指了指:“入娘的,总算遇着一处生火的了,小的们,俺们便到那里歇一歇,吃两口热饭。”
  其他几名奚骑哨探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力踢着马腹,急刺刺冲向那处炊烟,却是距离大路四五里远的一处小山坳,有一户的独居的人家,孤零零住在山脚下,一条小溪从山坡上缓缓流下,看样子或许是山中的猎户。
  等跑进了一看,劳蒲奴就越发高兴极了,在这户人家的院子里,赫然拴着三匹极为高大神骏的战马!
  十个人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兴奋地几乎要叫了起来,不过作为和范阳平卢军交战了上七八年的百战老兵,劳蒲奴也不是莽撞之辈,他朝着山坡两边指了指,做出一个包抄的手势:“最好抓活的!”
  九名手下点了点头,很快其中的六名奚骑便从队伍里分了出去,向那户人家两侧包抄了过去,劳蒲奴眼睛放着光,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便在这个时候,或许是马蹄声终于引起了房子里的人的注意,劳蒲奴看到终于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人,是一个年轻的唐军将领,没有披甲穿着一身白袍,最为奇特的是背上竟然还插着两面红底黄字的旗子,装扮非常奇怪。
  这唐军将领应该是路过此处,看到这户人家便进来讨口吃的,因为他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一条油亮亮的烤羊腿。
  让劳蒲奴觉得奇怪的是,这名唐军将领看到自己这十人,竟然显得非常高兴,一边提着烤羊腿快步往庭院大门走来,一边大声朝着自己打招呼:“哎呀,你们怎么总算到了啊,被什么事耽误了吗?”
  那人声音洪亮,态度热情,神情亲热,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迎接战友或者贵客一般,劳蒲奴眉头微微愣一下,和身边三骑互相对视一眼。
  什么鬼?这人脑子有问题吗,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幽州叛军吗?
  这名汉人将军走出了大门,还拿起手中的烤羊腿咬了一口,劳蒲奴这才看清这人的面貌,二十多岁,英武俊秀到了极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他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不知我是谁?”
  劳蒲奴没有说话,皱起眉,满脸狐疑。
  这是一名唐军将领没错啊,可是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他应该做的难道不是跳上战马迎战或者逃跑吗,为什么会手无寸铁提着一条烤羊腿走出庭院大门来,还有为什么这么问?
  “妈~的……有病啊!”
  骂过之后,下一刻,劳蒲奴收了弓箭,摘下长矛,然后猛地一夹马腹,连同身边三骑一下策马冲到那唐军将领身边,长矛探出,就要将其一棒打翻在地,而两翼六骑就准备冲入院门,抢夺三匹神骏非常的战马。
  就在这时,劳蒲奴便听到一阵破风之声响起,随后一股大力从长矛上传了过来,整个人就从战马上栽了下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等他终于从浑浑噩噩中醒转过来,挣扎着从地上的怕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不但是自己,其他九名手下也都被打下了战马,有的捂着胸口小腹嗬嗬呼痛,有的却是已经死了,在眉心处,有一处黄豆大小的红色伤口,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张大叔,你们出来吧!”
  那长相英俊的年轻将军朝院子里面喊了一声,随后有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人和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走了出来,那少年满脸的兴奋,两人走了出来,开始用绳索将地上未死的奚人哨探捆起来。
  劳蒲奴想跑却没跑成,被那唐将在膝弯处踢了一脚,然后跪了下来,劳蒲奴用不太标准的大唐话求饶了起来:“大爷饶命!小奴愿降啊!”
  “你不知我是谁?”那年轻唐将笑嘻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第二次问出那个问题。
  劳蒲奴赶紧摇了摇头,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过,老子要知道你是谁,这么厉害,就不会自己冲过来送死了。
  “你是不认字,还是眼瞎啊?”
  “……小奴不认字啊。”
  “哎!没文化害死人啊!”那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扯过自己左肩探出的那面旗子,道:“好吧,我来教你认这三个字,听好了啊,这三个就认作——建……宁……王!”
  “啊……”劳蒲奴以及另外一名能听得懂大唐话的奚骑哨探顿时惊讶的目瞪口呆,连同那猎户父子也都有些呆住了。
  这名假冒李倓的年轻将领,自然就是萧去病了。
  因为担心河东战局,他之前一直都是昼夜赶路,终于在九月初七半夜翻山越岭赶到临汾平原,结果那时候幽州大军主力还在强攻太原城。
  经过一番打探之后,萧去病大致了解了河东道的情况,之后又在霍邑见到了一名在此组织疏散和坚壁清野工作的天策内卫,于是不再日夜赶路,开始沿着汾河缓缓北上,然后终于在文水县遇到了幽州军的先头哨骑。
  劳蒲奴和另一名能听懂唐音奚人哨骑已经吓坏了,建宁王李倓的名声已经幽州军内部传开了。
  “绝不原谅”,“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送你们下地狱”这些话依然历历在耳,现在落到他的手中那还能有命?
  想到这点的劳蒲奴顿时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冷汗直流,裤裆里突然一暖,竟然是吓得尿了,萧去病虽然十分厌恶,但还是笑着指着另一名旗子道:“还有这两字就认作——李……倓!”
  劳蒲奴哆嗦道:“你是……建宁王……建宁王饶命啊!”
  “你帮本王做一件事,本王便不杀你。”
  劳蒲奴欣喜道:“什么事?小奴一定照办!”
  萧去病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张猎户和他的儿子已经把其他没死的五人捆绑完毕,十匹战马也牵在一起,萧去病道:“张大叔啊,幽州军马上就要到了,你这里也并不安全,赶紧跑吧,骑上他们的战马往文水县城跑。”
  张猎户唯唯若若点头,赶紧进屋收拾了两件东西,他的妻子和十岁的女儿也已经将萧去病要的干粮准备好用荷叶包了放在马背上的包袱里,一家四口感恩戴德骑上马,又牵着四匹战马缓缓下了坡,往县城方向而去。
  萧去病这才抽出劳蒲奴和另一名奚骑身上的横刀,递给他们,然后道:“先把这四人杀了吧。”
  两人咬了咬牙,把四人给杀了,萧去病点点头:“下面再把你们知道的情报,或者你们认为我应该想知道的情报,都告诉本王。”
  两人便争先恐后说起了情报,片刻之后,萧去病打断了他们,然后道:“下面就是本王要你们办的正事,听好了。”
  两人唯唯若若点头,萧去病这时终于吃完那条烤羊腿,脸上泛起一抹笑意:“你们两个现在你赶紧回去,报告你们的将军,然后再继续前往中军,报告安禄山那个杂种胡,就说本王已经独自一人来到了河东道。
  你们想要南下赶往京畿道须得过本王这一关,本王便等在这里,拦在你们的前面。若是你们这些幽州废物拿本王没有办法,本王就一路跟着你们,抓住机会就杀你们几十上百人。
  还有叫安禄山那个杂种胡以及所有幽州叛军晚上睡觉警醒些,莫要睡着睡着就丢了性命……
  还有,幽州军若再敢劫掠,杀害唐人老百姓,等打败你们之后,本王一定带兵杀到东北去,将你们的妻子儿女通通杀光,本王说到做到……”
  说完这些,萧去病便将两人给放了,直到策马狂奔出去上十里,劳蒲奴都有些不真实感,这建宁王当真好大的口气,竟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万幽州骑兵,全程陪着幽州军南下,一路厮杀……还有听他后面话的意思,好像也并不是说一定要杀光所有幽州军,更没有说要杀光所有胡人的意思嘛,难道之前被安禄山给骗了?
  就这样想着,两人很快见到三千前锋的将领,奚人张忠孝,之后这个消息又飞快地传到了三十里之后的安禄山中军。
  然后,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夜袭战,在河东腹地,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