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 第49节
  慕容曜过分得好说话,几乎打破了相雪露原本全部的设想,令她现在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当真的告诉她无需犹疑,可以尽情选择时,她反而有些退缩了。
  她挣扎了片刻,吞吐道:“臣妇,臣妇现在实在还没有想好……”说完,她又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明明偷偷找来堕胎药,又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将其打掉的是她,现下给她留下了万全之法,临门关头她却又犹豫了。
  陛下说不定认为,她是一个喜欢玩弄心机的人。
  可她此时是真的很茫然,当她发现一切看似难以越过的鸿沟高山竟成了一片坦途时,她却迟迟不敢踏出下一步了。
  似乎在这时,原来的担忧焦虑以及恐慌,都只是一场梦一般,是她凭空幻想出来的。
  她努力想说服自己,并不是因为慕容曜所许出的丰厚条件让她心动,而是因为他到底还是不可一世的帝王,尽管眼下装作十分温顺的样子,但让她当真在他面前提,要打掉他的孩子,她还是缺乏些勇气。
  不由得心里有点点失望,为何慕容曜不主动要求她堕掉孩子呢。如此这般,她也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它,而不担心他心里埋下什么怨怼不满。
  或者更深层次的,她不敢想也不敢承认的,便是这样她从此就可以对慕容曜放弃幻想,继续做她不问世事的晋王妃,守着王府的一寸三亩地,度过余生。
  她这边脑海里激烈斗争之际,那边慕容曜温和的声音传来:“无事,皇嫂没有想好,便可以回去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朕。”
  “永远不限制时间,皇嫂亦无需有什么压力。朕总是想尽力弥补你。”
  他这般替她着想,好脾气,倒令她羞愧不已,觉得那个意志不坚定又难搞的人就是自己。
  “谢……陛下。”她长呼一口气,“臣妇会回去好好考虑。”
  终于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当她试图挪动自己的身体,僵硬地转身离开时,却被慕容曜叫住了。
  她才发现,他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时还略微蹙眉。
  “在皇嫂做出决定之前,便是有身子的人。”他慢慢道,“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着想,都不应该再如从前一样慢待自己了。”
  “朕方才想好了,会派几个药膳女官前去皇嫂宫中,为你调理身体。”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话音重了些:“身子撑不住,便不要一个人强撑了,什么也不说,怕是时间久了,人都落下了病根。”
  “皇嫂似乎孕吐有些严重。”他目光凝在她的面上,又游移到她的唇上,“想必先前吃了不少苦吧。”
  “若不是恰巧被朕知道了,还要瞒到何时?”他的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嗔怪之意,“这几位女官,皆在这方面甚有经验,调理一些时日,皇嫂的胃口便会好许多。”
  “臣妇谢过陛下。”相雪露将头垂得低低的,“陛下细致周到至此,臣妇无以回报。”
  “不需要回报。”他说,“皇嫂好好的,朕便达成所愿了。”
  走之前,他又反复嘱咐了她几分,连她登上舆辇时,他都让人先提前在上面铺上软毯,让宫人扶她上去。
  相雪露更加不自在了,她只觉得自己一夕之间,仿佛就变成了什么珍稀动物。明明昨日之前,她还在发愁,愁得饭都吃不下去几口。
  在回宫的路上,她思起方才发生的时,仍觉做梦一般,其实更准确地说,自从晋王死后的几个月以来,很多事情便像是脱轨了般,一次次打破了她原来的认知。
  她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轻松地回到了寝殿,一回去,便见着有内侍指挥着宫人将一个个箱子,往她的殿内搬。
  “这是何物?”她挑眉问道。
  “回王妃娘娘,这是陛下方才赐下的,奴才等人忙给您送过来了。”内侍恭敬地说着。
  “陛下还托奴才带话,王妃娘娘别的都不用管,只用吃好睡好养好身体,其余的事,有他担着,您尽管放心。”
  内侍带着一群人离开以后,相雪露打开了那些箱子,只觉着,箱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属于各类珍宝的明光溢彩立即流满了整个内殿。
  有蜀地方进贡的雪锻云锦,有西域特产的红石榴玛瑙,有来自漠北莽原上汇集千头北羚最软的羔绒才能制作的柔软枕芯,有出东海航行万里到达西洋才能取得的千金一两的助眠熏香,还有来自各地的做工精致的零嘴小吃,五湖四海,八方尽有。
  若说这全是慕容曜一个人的主意,心思,那他还真是考虑得细致周到到了极致,方方面面,全须全尾,丝毫不遗漏。
  她想起他让自己好好养身子,这是当真将她当作一个孕妇一样娇贵地养着吗?
  若说旁的男人,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子嗣,才千般办法让妻妾在孕期过的舒适。
  但她又不同,他都不知道,她会不会打掉这个孩子,甚至,他还愿意为她除掉孩子献上一份助力,只要她想。
  可他还是对她十分好,在知道了她有孕之后,仿佛他只是单纯地想关切她的身子,而无关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便是来自于帝王的补偿吗?她苦笑道,总是让她一下子难以承受,心都要莫名慌乱好久,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还不够。
  相雪露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便是,他虽然给了她很多条路,但她却还是有种无路可走的感觉徘徊在心底。而他看似一步步的退让,却从不在任何的局面中露出狼狈之态。
  第50章 50  朕又不是为了孩子
  这天, 在宫中与太后一同用晚膳的时候,她突然问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听说,陛下派人给你送来了不少东西。”
  相雪露心中一紧:“是的。陛下所赐过丰,雪露拿着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稳。”
  她回想起那些东西, 仍觉得太过夸张, 譬如, 后来她才得知蜀地一年仅产几匹的雪锻云锦, 竟是备着拿来给她当衾被的被面的。
  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此锻柔滑似水,触肤温软,做成被面,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
  要知道,这等贡锻, 也只有皇家能得到,前朝的那些先帝妃嫔,能分得一点点, 都是盛宠在身的体现, 得来了也多是用于做朝服上的重要部位, 不逢大礼大节。轻易不会穿出去,平日里都是在宫殿内供着在。
  “这也没什么。你收着便是。”想不到,太后竟然并不觉着吃惊,反而反过来对她说:“应是看你在围场上受了惊吓, 赐些东西加以抚慰。”
  “陛下是仁德之君, 向来懂得安抚人心, 你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
  太后都这般说了,相雪露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她将想说的话一口气憋回去, 默默地吃着饭。
  为了避免露出异常,她专挑着一些清淡的菜吃,可不知怎的,这般小心,还是在吃了一半的时候开始犯恶心。
  她连忙捂住了嘴,将身子侧过去,忍不住低头半呕。
  太后亦停下了筷子,看向了她:“怎先前的不舒服还没有平复,到现在都这般严重,你还说不用看太医。”
  相雪露缓解了一些以后,慢慢地转身过来,她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意,半喘着小口气轻声道:“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可能是这几天吃的太杂,又故态复萌了,往后注意些,应当不会了。”
  她想起慕容曜为她准备的药膳女官,有他的人在,应当以后不会再这样吧?
  ***
  相雪露回去以后,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是,即便是有药膳女官在,为她调理身子,约莫也不会立竿见影,良药温补而效缓,她们最早明日才来,再怎么也要养个几天,在这期间,她该如何应付过太后那边,叫她不要再看出她的异常。
  平日里她待在自己的寝殿里,倒是很好度过,用膳却是一个逃不过的坎。若是突然说要一个人留在自己殿里用膳,可能反而会更加激起太后的疑窦,惹她多问。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怀孕带来的麻烦事,是真的多——这还是慕容曜帮她解决了大半问题之后。
  想着这个问题,晚上不由得有些难眠,半夜里起来喝水走到窗子旁边时,却发现那里窗户缝里好似塞着什么东西。
  她将之拿了出来,看见是一张薄薄的信笺。
  相雪露展开信笺,只看了几下,脸上便带上了惊讶之色。
  只因它是慕容曜写的。他似未卜先知一般,在信中提到,孕早期多有孕吐,若是相雪露平日里用膳,容易被太后察觉异常,便可提出白日里去教导燕王,以此便能在别处用膳了。
  相雪露攥紧了信纸,她不得不承认,慕容曜就是传说中算无遗策的那类人,总是能在她的烦恼表现出来之前,便先帮她想到这一切,然后解决掉。
  他仿佛拥有一双能洞悉人心思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就知道旁人所想,利用他人的弱点,操控人心,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看不出来他对她有什么企图,却能一窥他平日里拿捏朝臣的动作。
  相雪露将信笺轻轻放下,窗外夜色幽暗,月色皎皎,清光遍洒。她却是没有不应的道理,因为他将她的心思了解得太清楚了。
  ***
  “皇嫂,您看我的书法,近来可有进步。”慕容澈很是有些兴奋,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相雪露了,今日甫一重遇,恨不得拉着她说上几个时辰。
  他为此专程给她展示这些天里勤学苦练的结果,只希望能得到一句夸奖。
  “很好。”相雪露微笑道,“燕王殿下的字越来越有风骨了。可是从了什么名师。”
  “这倒没有。”慕容澈兴致勃勃地说,“是皇兄近来偶有指点我一二。”
  “虽不能甚解,但领会了一点点,便已受益无穷了。”
  相雪露听他提起慕容曜,脸色轻微地变了一下,她忽道:“是不是再有一个时辰,陛下就要下朝了。”
  今日早晨她才得知,慕容曜不知怎的,这几日忽然有了功夫,每天处理完部分政事的空隙里,可以对慕容澈指点一番。
  为了方便,干脆就给慕容澈在萃英殿的偏殿匀了一处地儿,让他白日里就可以在这里学习。
  相雪露要指点他的丹青和诗文,自然没有去他的宫殿,而是也来到了这里。
  那待会用膳,岂不是可能碰见慕容曜……
  相雪露自己陷入了沉思的时候,慕容澈在一旁说个不停,突然感叹起:“皇兄自前些日子开始,心情就好像很不错,待我温和了好多,还突然有闲心偶而来教导我一下了。”
  “就像是陷入了爱慕中的男人一样。”他歪头想了片刻,才找出了一个形容。
  相雪露刚巧回过神,便听到了他这句,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话。妄议陛下可不是好事。如今是他宠着你,若是叫旁人听了过去,还不知怎么想。”
  慕容澈小声道:“这又有什么,此乃人之常情,皇兄这般年纪,有此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你说的信誓旦旦,仿佛你经历过一般。”相雪露摇了摇头,失笑道。说完以后又想起慕容澈现在的年纪,觉得更加好笑了。
  “皇嫂怎知我没有。”他瞪大了些眼睛,辩解道,“自然是有所体会,才这般说的。”
  相雪露却并不信这一套,否认道:“怎么可能,你看陛下的样子,哪日不是为国事操劳,为嘉朝忧心,清心寡欲得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还会藏着什么喜欢的姑娘。”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再次自顾自地摇了头。
  最多最多,慕容曜将来为了国朝的延续,又被朝臣催得不耐烦了,才不得不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但若说他藏藏掩掩地喜欢谁,那还真是天方夜谭,比先帝突然死而复生还不可置信。
  她不再与慕容澈探讨此事,而是专心看起画本来。
  ***
  临近中午的时候,相雪露正垂首念着一句诗词给慕容澈听,有宫人走过来,福身道:“二位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还请您前去用膳。”
  于是她放下书本,和慕容澈一并去了。
  走到目的地,才见着,用膳的桌案前,已坐着一个人影,他微微侧首,半张脸庞就已经露出了整个嘉朝江河日月的风情。男子长相能到这种程度的,属实有些祸害人了。
  相雪露心中微微一紧,上前去和慕容澈一起行了礼。
  她方在他对面落座,慕容澈也要跟着坐过来的时候,慕容曜却忽然发声:“你还是到原来的地方用膳去。”
  慕容澈有些委屈,他前些日虽然在萃英殿习课,但一直都是一个人用膳,今日听到皇兄传唤,还以为他是想让他一起来。
  结果却是他自作多情,想错了。不过临走之时,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皇嫂就可以在这里,我不行。”
  “因为她是你皇嫂。”慕容曜淡淡道,“我们吃的都是大人才能吃的东西,你还小。”
  慕容澈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
  相雪露蜷起手指,细声问:“有什么是大人才能吃的东西么?”
  慕容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不走,难道要留他在这里扰皇嫂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