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她叹说:“没办法,等他再大一两岁就好了。”
  拓拔泓说:“奶娘抱去带几天,他哭几天就适应了。”
  然而冯凭还是拒绝:“没事,他一会就睡了,晚上不会太闹的。”
  其实她心底里,不想让任何人抱宏儿,不愿意宏儿跟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亲近。
  拓拔泓来到永寿宫,感觉充满了生机和熟悉的气息,回到自己宫中,便感觉分外冷清,一刻也待不住。他一闲下来,就会想: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给宏儿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是出问题了。
  这样是不行的。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一半时间是在想她。夜里睡不着觉,想着她。白天批阅奏章,或是习武射箭,脑子也全是她的影子。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他恨这样,他不想这样,可他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残酷的泥沼,他无法斩断,那一点念头日日纠缠着他。心中的火苗死灰复燃。
  这日,拓拔泓在批阅奏章,忽然太后那边来人说宏儿生病了。拓拔泓一听到消息,立马放下手中的事,疾步往永寿宫去。
  一进大殿,就见冯凭满脸愁容,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宏儿。那半岁多不到一岁的孩子,生病了也不会说话,就是躺在那,满脸绯红,哇哇大哭,哭的浑身又红又热。冯凭神色憔悴,像是已经被折磨的不行了。拓拔泓知道,她不是到非不得已的时候,不会特意让人来打扰自己的,拓拔泓急走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请御医看过了吗?”
  冯凭脸色苍白道:“已经看过了,上午还服了药,可是没有一点好转,晚上连药也不肯吃了,扯着嗓子一直哭。”
  拓拔泓说:“那再去找御医!”
  冯凭语带焦虑道:“能不找吗?刚刚已经来过了,正在偏殿商量怎么施治。”
  拓拔泓担忧的一夜没休息,陪她照顾宏儿,又是同御医询问病情,商议治疗,又是给他喂药。孩子也受罪,吃药一直吐,还被逼着往嘴里灌,他拼死抵抗,不肯吃,哭的撕心裂肺,嗓子都要哭哑了。宏儿哭,她在一边看见了,也跟着哭,手捂着嘴,头低下去,哭的止呜呜咽咽不住,眼泪直流,拓拔泓在一旁看见了,伸出手搂住她,口中不住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别怕。”
  宏儿哭累了,哭的没气了,殿中才安静下来,然而也绝望的可怕。她一直垂泪悲伤,拓拔泓从来没发现她是这样脆弱。
  “他从来没生过病。”
  她哽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吓着了。昨天抱他出去散步,碰到一只乌鸦树上叫,回来他就一直哭。”
  拓拔泓抚着她肩膀说:“你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冯凭道:“他才那么小,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也不会说。”
  拓拔泓安慰道:“没事的,宏儿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哭。
  拓拔泓能感觉到,她并非只是因为泓儿生病的事悲痛。有许许多多事,这一年来,让人痛苦了,只是找不到发泄的由头,一直憋在心里,此时借着这个机会,抒发了出来,所以才会情绪激动控制不住。拓拔泓能理解,因为他也时常感到内心压抑,却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发泄的由头。
  唯孤独者能理解孤独者,拓拔泓感觉他们其实是同病相怜的。
  如果历经了怀疑和怨恨,还能够彼此安慰,互相拥抱,他想,那也是幸运的事,至少重要的人还在身边,还未消失。
  过去的事,不管是她,还是他,两人其实都是一身烂账。洗不清,追究也没有意义,只能这样,彼此带着一身污垢相拥。纵然面目模糊,然而体温和气息却温暖真实,谁也不能嫌谁脏。拓拔泓坚定着信念将她抱紧,心里有话,却万般难言了,只盼她的心中和自己是一样的。
  她落泪道:“要是宏儿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啊。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拓拔泓道:“他不会有事的,肯定会好的。”
  她低着头抹泪。
  拓拔泓道:“你放心吧,宏儿不会有事。要是宏儿没有了,我一定再给你一个。”
  她啜泣着没出声,十分伤心。
  拓拔泓抚摸着她满脸的泪水,认真而诚挚地:“我说的是真话,我发誓,要是宏儿这回病好,我就给他立太子,还让他留在你身边。要是宏儿没有了,我们就再生一个孩子,还像现在这样抚养他。”
  他一只手握住她湿润的手,另一只手抚摸她胳膊安抚,低了眼,看着她脸说:“反正,咱们不会没孩子的。”
  拓拔泓的诚挚的许愿,或许当真打动了她的心,又或许是没了李益后,无可奈何的将就呢?反正,这一夜,拓拔泓一直抱着她,爱抚着她,而她也没有拒绝。
  拓拔泓陪她照看宏儿,夜里也不回自己寝宫去了,怕她一个人难受,所以寸步不离。
  宏儿病中焦躁哭闹。冯凭坐在大床边,一只手端着小碗,一只手拿勺子给他喂药。宏儿摇晃着脑袋,挥舞着小胳膊,蹬着双腿,拼命嘶嚎。
  冯凭耐心地哄他:“宏儿不哭了,不哭了,吃了药病才能好。”
  她等他哭声低些,闭了嘴,才将一勺药喂进了他嘴里,哪知宏儿猛一下哭声更大了,将药全都吐了出来,同时剧烈咳嗽:“哇~”
  冯凭拿手帕,擦拭他吐到脖子上的药,手帕湿了,药几乎全吐了出来。她看到这情景,眼睛也红了,眼泪也跟着出来:“你别哭了,哭了一天,嗓子都哭坏了,你这么小一个,一直哭,你的肺怎么受得了。身子要哭坏了。”
  她忍着泪道:“你不吃药,饭总要吃的吧?”她放下药碗,又端起粥:“我们不吃药了,药苦得很,我们吃饭,喝一点粥。”
  她盛了一勺粥,吹了吹:“我们把这半碗吃了。”
  宏儿气的发奋用力,挥起小手打落了她的碗。她一个没留神端稳,那一碗热粥全扣在了身上,溅的手上,脸上都是。
  拓拔泓见状,连忙去扶她:“你没事吧?”
  幸好那粥是放温了,专门给小婴儿吃的,并不太烫,只是黏糊糊的。冯凭红着眼睛,摇头称没事,拓拔泓唤来乳母,把宏儿抱去。冯凭去帘内换了衣服出来,拓拔泓说:“宏儿最近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那时宏儿的病已经好些了,脱离了危险,只是不肯吃药,老是哭,整天发脾气。冯凭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脸色有些憔悴苍白,辩解说:“他那么小,他哪懂什么脾气。天天被逼着吃药,身体又不舒服,肯定要闹的。”
  拓拔泓其实已经不担心宏儿,只是担心她,见她有些无精打采,说:“你别管他了,自己也歇一会吧。今天晚上就让奶娘带他,一晚上而已,他又不会丢了。”
  第76章 取暖
  这季节, 天气已经有点寒凉了。
  拓跋泓从宫女手中接过薄被,给她搭在胸口。弯腰坐在床上背对着屏风, 他低目注视着她秀丽的眉眼,耳听着宫女离去的脚步, 更声漏响, 心中忽然唰唰下起了疾雨。
  她闭着眼睛不看他, 但他知道她没有睡觉,因为根本听不到呼吸声。他不敢对着她脸, 是以低了眼睫, 将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他一只手正持着她手。
  她坚硬刚强的性格, 偏偏有着一双极柔的手。皮肤白皙细嫩, 骨骼纤细,有匀称的肉感。手指细长,指头尖尖的, 指甲修的圆润, 呈肉粉色,泛着半透明的光泽。这让他自然而然联想到她的身体,也是这样骨骼纤细,美好柔软的。
  眼睛有点微微的发涩。
  他的心在微动。
  耳边风声雨声,一阵紧过一阵,他恍惚间真有点怀疑外面下雨了。
  但他知道这宫殿里,是听不到雨声的。
  是他的胸腔中在呼啸。
  他知道他必须要说点什么, 不然一会她睡着了,他今夜又白来了, 像无数次那样,枯坐一会,寂然离去,只带走满身的疲惫和彷徨。只是他不懂开口,在爱情上,他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他想要“一切尽在不言中”,什么都不说,只是去拥抱她好了,主动躺到她身边去,但又害怕不经许可,会像上次那样,自作多情,带来怨恨,落得一身伤痕。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他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清,他怕这句话说出来,她会回他:“那你走吧。”
  他心里多么期盼她能挽留他:“别走了,天这么晚了。”
  天这么晚了。
  路那么远,夜那么黑了,更深露重,一个人走回去多寂寞啊。
  入秋了,这夜晚,树上的叶子应该起霜了吧,他想想就感觉很冷。到处黑漆漆的,只有灯笼的微光,往返一趟,衣服上都结了寒气。回到寝宫,也是冷清清的。他想在温暖,热闹明亮的地方休息,有肉体的温暖,有肌肤的芬芳,有婴儿的吃奶声,这让他觉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一个人活着,太孤独了。
  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又或者是听到了,不愿意回答呢?
  “天太黑了。”拓跋泓弯了腰去,额头抵在她脖颈,脸贴在她脸上,贪婪嗅取着她发间的芬芳,低声道:“立秋了,树叶都打霜了。”
  时间沉寂。
  半晌,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抚摸他头发。那是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爱.抚,好像母兽舔舐着幼兽,他像从来没有得到过喜欢的幼儿,终于得到了大人的喜爱和奖励。那一瞬间几乎感动的要落泪了。
  “再过不久又要入冬了。”她好像是说着无干的话。
  她叹道:“又要冷了。”
  拓跋泓道:“又要下雪结冰了。”
  拓跋泓低声,好像恳求似的说:“我好冷啊,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星星,黑漆漆的。”
  她只是爱怜的抚摸着他脊背,温柔安慰。
  拓跋泓掀开薄被,躺上床,在被中双臂搂抱住她。
  她暖烘烘的,柔软芬芳的身躯贴在他胸膛,顿时所有的触觉与嗅觉都复活了。
  仿佛春风拂过,冰融雪消,蝴蝶将要破茧而出。他搂着她的胳膊用力箍紧,热情地将嘴唇迎上她的脸,动作却因为身体的激动而僵硬,只留下一个轻.薄而颤.栗的吻。
  她闭着眼睛,双手拥着他,像猫似的,将脸颊抬起来,蹭他的脸。拓跋泓一时怀疑她在梦游,几乎不敢动,绷的背都僵直了,忽而她又停了下来,手停在他后背上。
  他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
  过了一会,拓跋泓明白了,她是在尝试。
  她大概也是孤单寂寞的很了,所以尝试和他亲近。
  他不敢妄动,只是保持着直腰的姿势。
  心事缠绵,像一只缱绻的蝴蝶,他一边任由她拥抱,一边轻轻去亲吻她嘴唇。他期待自己的身体能让她喜欢,能给她带来满足和快慰。
  她细腻的手从他脑袋,抚摸至他脖颈。
  年轻人的脖颈光滑修长,肩膀的线条挺直,脊背挺拔而柔韧,像一只修长的猎豹。美丽,皮毛顺滑。整个身体抱上去年轻,紧实而有弹性,气息清新干净。
  动人。
  他乖巧的也像一只兽。他是带着獠牙的猛兽,然而只有此时,温良而无害。只是依恋的蜷缩在爱人怀里,等待着抚~摸。
  她手渐渐停下来了。
  也没表示,拓跋泓也不知道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默了半晌,继续亲吻她,这回带了温度。他想要她太久了,终于得到了她的许可,遂无法忍耐了。他需要狂肆一场。
  冯凭想起那个人了。
  她并不太想起故人。逝者已逝,随着死亡,她在自己和那人之间筑起一道长城,将过去的记忆阻挡在外。她是要活着的人,不愿意沉湎往事,给自己增添痛苦。这么多年,他确实已经从她的心里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她绝情,然而不绝情,生活没法继续。她不能活在怨恨或者怀念中,她还太年轻,不能用一个人的死亡来埋葬自己的一生。
  只有偶尔接触到拓跋泓,她会忽然想起那个人。
  太像了。
  少年时期还不明显,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像。身高几乎一样了,身材也都是那种身材,面貌依稀仿佛,远远瞧着,几乎就是一个人。
  这样抱着,气息感觉没有任何分别,好像是那个人变年轻了。
  心里猛然间一阵刺痛,一时五脏六腑揪在一起,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爱与恨也都来了,几乎要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