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其中一个打破安静,轻声说道:“1208的病人醒了?”
  另一个回道:“可不是,简直奇迹啊,都五年了,比我在这医院的时间还长。”
  “大概是那位杜小姐的孝心病人感受到了吧,每天都来医院擦身按摩,不是每个儿女都能做到的。”
  “嗯嗯,现在杜小姐那样孝顺的人不常见了,五年呢!”
  电梯“叮”一声,到了18楼,乔靳南低头理了理袖口,踱步出门。
  电梯门再次关上,两个小护士立马激动成一团。
  “啊啊啊他刚刚看我了!”
  “哪里看你了?明明在看我!”
  “是我先说话的,他看的我我我!”
  “我说到杜小姐的时候他看的我我我!”
  “明天再来!看他到底看谁多一眼,今天先下班!”
  “行!下班!”
  ***
  杜若拿着保温桶刚刚走进病房,就看到秦月玲正撑着身子想从病床上起来,惊得连忙放下保温桶,过去扶她,“妈,你小心点啊。”
  秦月玲做了五年的植物人,不仅身体机能有所倒退,脑子也是迷迷糊糊,很多事情没记起来,此时看到杜若,展眉笑起来。
  杜若一见她脸上久违的慈祥笑容,就红了眼圈。
  “若……若……”秦月玲有点儿艰难地喊出她的名字。
  杜若笑中带泪地应了一声,摇起病床,让她靠坐着更轻松一些。
  秦月玲握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
  “妈,你才刚刚醒来,别想着马上就能和正常人一样,咱们不急,慢慢来。”杜若扶正秦月玲背后的枕头,替她塞好被子,“小枫晚上还会来一趟,他要是听到你说话,肯定高兴坏了。”
  提到杜晓枫,秦月玲伸出手来比了比。
  杜若微微一笑,“妈,你是想说上次见小枫他才这么矮?”
  秦月玲点头。
  “他现在啊,不仅个子长高了,人也懂事多了,不是以前那个毛躁的小男孩儿了,你昨天也看见了是吧?”
  秦月玲欣慰地笑着,晃了晃杜若的手,张嘴说了句什么。
  杜若没听明白。
  秦月玲缓慢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你……爸呢?”
  杜若的眼神微微一滞,随即笑着说道:“妈,你还是多休息休息再说话。我先喂你吃点粥吧。”
  她转身,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世事往往如此,好坏并存。秦月玲醒过来了,这让杜若开心不已,甚至秦月玲忘记一些事情,她第一反应是舒了口气,至少暂时她还能看到从前那个疼爱她的慈祥母亲。只是有些事情始终是瞒不下去的。
  晚上杜晓枫过来,在怎么交代过去的问题上,和杜若有了严重的分歧。
  “姐,妈现在忘了不是正好?你干嘛要那么实诚把事情全告诉她?就说爸爸在她生病期间犯病去世不就完了?”
  杜若皱眉,“小枫,有些事情瞒不了一辈子的,总有一天妈会想起来……”
  “想起来再说呗!你一定要这个时候刺激她?”
  杜若沉默。
  “姐,你信我,这是善意的谎言。”杜晓枫拉住杜若的手,神色恳切,“虽然爸的去世不能全怪你,但你如果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跟妈讲了,她……不会原谅你的。让过去的伤害再重演一遍,何必呢?”
  杜若低着头,树下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要是妈自己想起来,好歹她记得个前因后果,也会顾念这么多年你吃的苦……”杜晓枫握紧杜若的手,“姐,算了吧,真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说不定妈就这么忘记了,以后咱们都开开心心的,不是挺好?”
  杜若仍旧沉默着,没有应许杜晓枫的话。
  “或者你还是希望妈记起那些事,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孩子?”这句话杜晓枫说得小心翼翼。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愣头青傻小子,对当年那场家庭纷争的认识理性而清晰,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更能体会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所以这几年他几乎再也没在杜若那个孩子的事情。
  “姐,就算妈都记起来了,也不会告诉你到底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了的。”杜晓枫声音里有几分颓丧,“五年前她能下决心送走孩子,五年后她记起来,就能改变心意,告诉你孩子在哪里?”
  “没有。”杜若开口,态度坚定,“我没想过再把孩子找回来。”
  “那你……”
  “我只是不希望妈想起来之后,又怪我们现在骗她。”
  “姐,她昏迷了五年,昨天连我都不认得了,把所有事情完完整整的记起来,哪那么容易?”
  杜若抚了抚额头,“小枫,你先上去陪陪妈吧,我在这里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他们的谈话是在医院后面的一处小树林,冬天的夜晚,风一吹,枯叶哗啦啦地卷起,显得寂静而凄冷。杜晓枫走后,这树林就更加安静了,杜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任由凉风灌进心头。
  她伸出左手,清凉的月光下,手腕上的那道刀疤看起来狰狞而可怕。
  瞧,时间总是轻而易举地卷走那些美好的东西,而曾经的伤害,并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不见。
  六年前她回国,没有行李,没有毕业证,只多了个孩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安稳幸福的小家庭因为她而天翻地覆。
  最初是逼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接着逼她去拿掉孩子,从医生那里得知她这胎拿掉会影响今后的生育之后,开始商量怎么瞒着亲戚朋友把孩子生下来之后悄无声息地送走。
  还没商量出个结果的时候,杜爸爸旧疾复发,不到半个月就撒手人寰。
  秦月玲和他夫妻相亲相爱几十年,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认定是杜若给她父亲的打击太大,才导致他病发去世。
  杜若也这样认为。
  她自小是父母的骄傲,聪明又乖巧,家里的各种奖状和获奖证书堆了满满一柜子,从来没给他们惹过什么事,老师提到她就赞不绝口,同学们说起她也都一脸崇拜,学习好的不少见,长得漂亮的不少见,为人处世好的不少见,但学习好、长得漂亮、又会为人的,就不常见了。
  她就是在这样的光环下长大,带着一颗略有些清傲的心,和她的父母一样,以为她的人生会一直平顺而璀璨地继续下去。
  所以当她辍学归来,还带了个伤风败俗的拖油瓶时,父母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向疼爱她的父母无论她怎么求,都不肯让她留下那个孩子,当然,还有父亲的病发和过世,以及母亲的车祸。
  她的人生仿佛一副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无意中碰倒了一块,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就全数付诸东流,一块接着一块,她曾经拥有的纷纷覆灭轰塌,一片狼藉。
  杜若一个人在小树林里坐了很久,她一直固执而倔强地认为,牌倒了不要紧,一片狼藉不要紧,她会把它们一个个地扶起来,重新排列整齐,列得更加漂亮更加坚固。
  她收拾好心情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月上中空了,寂静的夜晚突然响起清亮的手机铃声。
  杜若连忙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软软甜甜的叫唤:“小花姐姐,我是乔以漠。”
  ☆、第7章 chapitre7
  小花姐姐?
  杜若听着就笑起来,“以漠,谁教你喊我小花姐姐的啊?”
  乔以漠开心地回答:“孟叔叔啊!他说你的名字就是一朵花,喊你杜老师是生的,小花姐姐才是熟的。”
  杜若正在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旁边一个男声微弱地传来:“是太生分了小笨蛋!”
  “哦哦,是喊杜老师太生分了,小花姐姐才比较熟。”乔以漠更正。
  杜若的心情不由得就好起来,软下声调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呀?”
  “孟叔叔帮我打电话给幼儿园问的。”
  “哦~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乔以漠沉默了一会儿,杜若都能想象他眨巴着眼睛的模样。
  “孟叔叔说我应该打电话给你说谢谢,本来我就被坏人拐走了。”乔以漠瞅了瞅一旁的孟少泽,这次没说错吧?
  “还有,我生病了,小花姐姐能不能来看看我呀?”乔以漠终于说出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满脸期待地趴在病床上。
  杜若马上想到今天早上乔靳南对她说的那番话,见过清高傲慢的有钱人,却还没见过自负到那种程度还想象力丰富的,她什么都没干呢,就已经被讽刺成那个模样了,要真的主动去看乔以漠,恐怕对方更觉得她是有所企图了。
  “我要上班呀,最近都比较忙,恐怕没时间去看你呢。你好好养病,早点出院老师奖励你一朵小红花好不好?”
  乔以漠噘嘴,“爸爸说要等身上的疹子全部不见了才让我出院呢。”
  杜若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过敏,又想着他才五岁而已,大概说不清楚,这会儿听他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没什么事了,也就没多问。
  “那小花姐姐,我无聊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杜若笑着应道:“可以啊。”
  乔以漠这才笑了,说了声“小花姐姐晚安”之后,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孟叔叔,这个手机真的是给我的礼物吗?”乔以漠窝在被子里,晃着手机问道。
  孟少泽刚刚闲下来就被抓来当陪床,也不见不耐烦,笑眯眯地点了点自己的左脸,乔以漠明白得很,抱着他吧唧亲了一口。
  ***
  杜若以为乔以漠说无聊了打电话,只是随口一说呢,没想到接下来几天,真的每天接到他的电话。时间掐得特别好,午饭时间,晚饭时间,临睡前都要打一通。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频繁地给她打电话了,但杜若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乖巧懂礼貌又可爱,总逗得她忍俊不禁,一点儿都不觉得烦。
  当然,她不否认,对乔以漠的喜欢,多少有点移情的成分。虽然她怀胎十月的那个孩子,她其实一面都没见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被抱走,但她听着乔以漠孩子气的声音,总忍不住想,那个孩子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天真可爱,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想念自己的妈妈。
  其实乔以漠从没说过想念,他只是会在电话那头问她:“小花姐姐,你去过法国,你认识巴黎吗?孟叔叔说我是巴黎变出来的,我的妈妈叫巴黎吗?”
  杜若向他解释,巴黎只是一座城市的名字,就像s市一样。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你给我讲讲巴黎是什么样子吧。”
  巴黎是什么样子呢?
  许多人都认为那里是浪漫之都,对它充满各种旖旎梦幻的期待,日本人尤甚。据说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日本游客到了巴黎之后无法接受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而自杀,当年初到巴黎的杜若也曾经失望过。
  但时间久了,她才慢慢体味出巴黎的美。
  不在于凯旋门有多漂亮,不在于埃菲尔铁塔有多壮观,不在于巴黎圣母院多么历史悠久,巴黎美在它的情调,每个街头的咖啡馆,每个穿着精致举止优雅的路人,甚至是飘逸在街头的面包香和各色香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