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罗飨瞪了他一眼,叹气,道:“不行。”
  这可太可惜了。他诺也叹气。这些星星摸起来还挺可口的呢。
  “那我可以拥有一颗用来砸海胆吗?”他诺换了一个角度。他虽然已经有了一块心爱的小石头,但石头这种东西,对于善于使用工具的海獭而言,再来几块也不多。
  罗飨毫不留情地再次拒绝他。
  他诺遗憾地再次叹气。一块石头,哪怕是星星变成的石头,如果既不能吃也不能用来砸海胆,那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思及此,小海獭毫不犹豫地将小竹篓还给罗飨。
  罗飨无语,接过小竹篓,取出一粒星尘,将星辰之力揉进小海獭的额头。
  他诺咦地一声捂住脑门,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冰冰的。”
  罗飨道:“我把星星送给你了。”
  “可是我没有感受到!”他诺焦急地说道。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来吃或是用来作为吃的工具的。”罗飨告诫他,“我将星辰之力融入你的神海,可以帮你……呃,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听起来很粗浅,却的确是万物修习的本源。生灵构造的极致便是突破本体的束缚,达到天人灵阖体。
  “哦,是吗?”他诺兴致缺缺。他对于变成很厉害的大妖怪并无多大兴趣,小海獭只愿意做一只快乐无忧的普通人类,品尝着普通的酸甜苦辣。
  罗飨气恼地揉搓着小海獭的脑袋,将他的发型捣得乱糟糟的。他诺一边护住脑袋一边哎哟哟地躲得直打滚。
  忽然,小海獭抖动着鼻翼,嗅到一丝特殊的凉意,像是水又像是冰,带着细细的尘土气息。“那是什么?”他问道。
  “要下雨了。”罗飨答着,抬头望向天际。
  小白伞应声撑开,落在小海獭的头顶上,将他牢牢笼罩。
  一线光丝划破九穹,像是一枚信号弹,星影摇摇欲坠,转眼间,流星飒沓而至,坠落成雨,洗净寰瀛,伸手可摘。
  他诺察觉到脸庞有凉意划过,却不是雨滴。他好奇地眨眨眼,半个身体都探出伞外。
  “是流星雨。”罗飨笑了笑,解释道,“倒是比预计的要早两夜。你的气运不错。”
  流星雨是那些未被捕捉的星尘集聚而成的,是星辰之力散尽之前最后的意念。它们最终将落到人世间,入土为尘埃。
  他诺闻言,赶忙坐正,捧着爪子,虔诚地作揖膜拜起来。他念出一长串的心愿清单,都是一些生活琐碎,多半是关于他的亲友的,絮絮叨叨,似乎永无尽头。罗飨离得近,听得分明,不由得怀疑这场流星雨降落的时长恐怕还不够小海獭念完心中所想。
  真是一只贪心的小东西,罗飨摇头轻笑,却猛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希望小老板也能快快乐乐,每天都过得有趣,一直到永远永远。”他诺认真地祈愿道,又在心中默默加上一句,愿他能早日发现海獭的可爱,永远喜欢海獭,成为海獭的好朋友。
  海獭的年岁有限,哪怕修习成精,在世间也不过短短数十载光阴。他诺不知罗飨从何而来将去何处,有一点倒是通透得很,罗飨并不会久居于此。以他之能,完全可以徜徉天地无拘无束,毛春不过是他小小的一个落脚点。他诺已经单方面宣布罗飨是他最喜欢的好朋友了,只愿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罗飨能停留得再久一些,让毛春成为一个快乐的小点,享受做人的乐趣。
  在流星雨停歇之时,小海獭终于勉强将所有心愿都念完了。他长吁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艰难的大任务。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许愿的时候需禁言,否则言不灵?”罗飨忍不住问道。
  “咦是吗?”他诺奇道,转头又晃了晃脑袋,不以为意,“只有你听见是没有关系的。如果不念出来,我就容易开小差想岔,会许不完的。”
  愿望不得述诸于口最早确实是因为心中所愿若被有心之人听去,施法破坏,会难以达成,久而久之便成禁忌。
  罗飨不言。
  人类是多么贪婪,将欲念托付于虚无,其信念力之强,能凭空塑造出整个大罗世界。哪怕是化人的精怪也未能幸免。
  “可能我有点点贪心吧。”他诺察觉到罗飨的未尽之意,叹气道,“不过,不贪心怎么能过得快乐呢?”
  他问得那样天真,罗飨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是啊,不贪心,怎能造出人世间的万千景象繁复颜色。无欲无求是入仙的第一步,可是仙人又如何,顾不了生救不了死,凝神入境,以身法自然,不过是寰宇一粒尘埃,难逃因果。而脱不了欲海之苦的凡人,永在福世中。蝼蚁之力,连延络绎。求不得,苦即生望。
  “也许吧。”罗飨含糊道。
  也许这样的氛围太过沉重,他们探讨的话题也过于深刻,他诺难得地起了参悟之心。他思索片刻,道:“生命长河,对于世人而言,他们微不足道的一段生命便是永恒,这是真的,也是假的。他们有再多的愿望,也不过是挤在小小的一滴河水里。那对于寿元与天齐的仙者又如何呢?他们就是生命长河本身,那他们是不是在追求永生之时,就已经贪婪之心吞天地了呢?比起这些仙者,人类的贪心又算得了什么?如果用仙人的标准去评判凡人,我觉得不公平呢。”
  小海獭严肃地皱起眉头,像一粒暄软的核桃包。
  罗飨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他点头,轻声道:“你说得很对。”
  咦?
  他诺歪着头,朝着罗飨的方向,惊奇地瞪大眼睛。“我还以为你会反驳我呢?”就像以前那样,罗飨可是极少承认小海獭的。难不成许愿真地成功了?这真是意外之喜呀!他诺骄傲地滑动着尾巴,在泡泡里翻身打了一个滚儿。
  “你能思考这些,说明你还是有脑子的。”罗飨欣慰地点点头,虽然他的话语里依旧不带什么客气的成分,“你说的没错。精怪人极修仙,最初也是源自欲念。只不过在问鼎大道的同时,他们也顿悟了天道的核心。”
  “那是什么?”
  “永恒即是一瞬,浩瀚即是尘埃。”
  凡人的尽头,是他们生命消散之际。而对于寿元永存的得道者,他们的尽头便是时间的尽头。宇宙正在塌陷,万灵不可抑制地走向灭亡。直到时间的尽头,你我皆是尘埃,漂浮于茫茫宇宙。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星空变成虚无,黑暗变成绚烂,太阳燃尽,月亮隐没,无春无冬,无声无息。已知穷途而循道依然,便是得道。
  他诺沉默片刻,叹气道:“我可能会是很早变成尘埃的一只海獭哦。”他想了想,又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会走得比较早。等到那么一天,我就提前去宇宙的尽头占座。等你也变成一粒尘埃,飘飘荡荡,说不定会和我在尽头相遇。
  我会说,你来啦。
  你会说,我来啦。
  这样我们就是两粒尘埃,和无数无名的尘埃一起,坐看天地崩塌,欣赏最后一场流星雨。”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第70章 冬之子
  他诺就着云海和残星吃完了他的小鱼干夜宵,然后揉着眼睛直犯困。泡泡噗地一声炸开。小海獭从云层落回凡间,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稳稳地落在柔软的床榻之中。下降总比上升来得容易,真是至理名言。
  时过夜半,他诺几乎是卸下小竹篓就睡着了。他睡得那样深沉,梦里既没有乘风飞翔的冒险也没有毛绒绒的柯基,只剩一片温柔的璀璨星光。
  在他之上,罗飨枕着屋檐仰卧了一夜。夜空从未像此刻这般宁静,也从未像此刻这般热闹。挂在房梁下的灯亮了一夜,从此之后,这万家灯火终于有了一盏只属于他。
  第二天他诺揉着眼睛醒了过来,自觉比昨天要好受很多。失明带来的苦恼渐渐缓和,他诺打算将这段难得的经历当做是生命中珍贵的冒险,沉浸其中,好好体验。
  家里没有小老板的气息,他大概是又出门了。他诺叹息一声,心道果然是能者多劳,像小老板这样厉害的大人物大概只能接受常年无休的工作强度吧。他感叹完,立刻摸进厨房自给自足。大概是因为心情不错,他觉得今早的鱼糊糊比往日要来得香甜。
  又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了几日。小海獭闲得每天都搓十几遍澡,海盐迅速消失,连一贯自娱自乐的罗胖胖都无聊起来,开始以戳海獭屁股为乐。他诺每晚入睡前都会发愁地揉揉尾巴,生怕哪天屁股就被戳秃了。
  这期间,他诺并未见到罗飨,罗阿强也只出现过一次,还是在半夜里,他诺犹自好梦时,第二天早上留下一床掉落的毛毛。那天早晨醒来,小海獭不住地打喷嚏,吃午饭的时候还从茶杯里吃出一嘴的小毛毛。他忽然意识到,夏天真的到了。
  也许是阿强变秃了才不好意思现身吧,他诺自我安慰道。
  吃进嘴里的毛毛吐啊吐啊就吐习惯了。他诺仍旧每天晚上都给阿强留好小鱼干夜宵。这些小鱼干有时候会在次日消失,有时候原封不动留在原地。
  终于到了周末,天还没有黑,小海獭便闻见罗飨的味道,散发着好闻的阳光味道。小老板今天一定是晒了一整天的太阳!他诺激动地想着,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候着。待罗飨的脚步声出现在附近,小海獭着急忙慌地扑过去,用脸颊狂蹭着罗飨,蹦蹦跳跳地和他打招呼。
  你好呀——
  罗飨停下脚步,任由小海獭扒拉他的裤腿,等着他自己平静下来。
  他诺终于停下动作,抖抖鼻翼,嗅出陌生精怪的味道,奇道:“咦,今天有客人吗?”
  “你好,他诺。”客人友好地和小海獭打招呼。
  这个声音很是熟悉。他诺认真回忆着,忽然惊讶起来。“你好呀,锅盔!”他有些惊喜。
  锅盔先生是他诺认识的第一位流浪猫朋友,他们已经很久未见了。
  “欢迎你来我家里做客。”小海獭开心地说道。
  罗飨提醒道:“这是我家,你只是暂住的。”
  小海獭立即改口道:“欢迎你来我暂时的家里做客。”
  锅盔先生连连应答。等罗飨离开去房里换衣服时,锅盔先生才完全放开,不再战战兢兢,亲切地和他诺叙话。
  他诺为客人捧上一杯飘满了细毛毛的茶水。锅盔先生一边吹拂一边叹息道,今年的气温升得比以往还早些呢,这毛得掉到什么时候呀。
  不过想想,若是连“那位大人”都难逃掉毛的噩梦,自己天天舔毛吐毛球的烦心事倒也不是不能忍受了。思及此,锅盔先生欣然饮下一口毛毛茶。
  小海獭没有跟着附和叹息,只是不动声色地吐出嘴里的毛毛。他倒是很想和老朋友分享自己结交的新朋友柯基,但又担心小老板因此不开心,于是只好选择沉默不言。
  锅盔先生又关怀了一番小海獭的眼睛问题,得知不日就会恢复,并无大碍,便也放下心来。两人一问一答地说起锅盔先生从猫咪事务所离开后的所见所闻。
  好奇的小海獭有无数个问题,连连发问。“所以你找到工作了吗?”
  “是的。”锅盔先生的语气里不无骄傲,“上次对战小嘴乌鸦,还来不及和你细说。我现在已经是毛春城建国后成精协会城市猫部旗下的流浪动物巡逻队的小队长了。”
  咦咦咦,那是什么?
  毛春城建国后成精协会虽然理论上管理着所有成精的精怪,不论物种,但鉴于猫狗在人类世界的势力范围最大,因此协会特设猫部和犬部,以统管数量庞大的两族。两族又在宠物猫狗基础上各自吸收了泛义的猫狗族群,如大猫科的狮虎和亚犬科的豺狼等。猫狗自古以来便互不对付,猫犬两部也总是针锋相对,而成精协会大权总是在两派间轮换。
  从总体数量而言,宠物狗要多于猫,但从受人类欢迎程度来看,猫咪们在近几年都要压狗一筹。受人类欢迎意味着有更多的猫咪能够享受优渥的生活环境,获得更大的成精机会,从而进一步扩大本族的成精势力,夺取成精协会话语权。
  然而,两派相争的制衡局面在新选举后慢慢被打破。成精协会的新任会长是一条狗,且是一条激进犬派。自新会长就职后,反猫复狗趋势愈演愈烈。在野猫部的众精们危机感骤起,开始纷纷谋求发展契机。流浪动物巡逻队应运而生,名义上巡逻队是为管理和协助流浪成精者,应对城市内暴力突发事件,为基层群众服务。但实际上,城市内的流浪狗因社会危害性大等原因处于日常驱逐状态,从数量上而言远远不如流浪猫们。成立流浪动物巡逻队便是一个绝佳的拓展猫部城市势力范围的机会。
  两派纷争由来已久,内情复杂,他诺并不能充分理解其中种种,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的朋友锅盔感到高兴。他仍然记得初见锅盔先生时,他被猫咪事务所拒之门外,仅仅因为他是“冬之子”。
  说起来,冬之子又是什么呢?
  他诺很是好奇,但又不好意思追问。要知道当时小老板也是三缄其口,不肯向他透露半分机密的,想来这是一个关乎猫咪种族存亡大事的秘密吧。
  就在他诺想把话题转到更为轻松的方向时,没想到锅盔先生自己提起“冬之子”来。
  他解释道:“其实冬之子并不神秘,这只是在我猫族中口口相传的一段流言,倒是没什么不可外传的信密,说予你听也没什么。”
  所谓冬之子,即是一年中至寒之时出生的猫崽子。三九隆冬时节,尤其是小寒之后,按照原有的自然法则,母猫们是不会在此时节产仔的。道理很简单,天寒地冻,缺暖少食,很难养活幼崽,母猫们产后恢复的难度也增加。为了养活幼崽和自己,母猫们需要在更为艰难的环境下狩猎,死亡率大涨。勉强成活的冬之子因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哪怕活到成年,也难以继承繁衍大任。渐渐的,猫咪们也就放弃在冬日繁衍。由此传出冬之子不祥,祸及本族的说法也不足为奇。
  当然,自从猫族收管人类,以同居者的身份加入人类家庭后,生存条件得到极大改善。即便是那些仍旧生活在野外的流浪猫们,在严酷的冬日也更容易得到食物和庇护。因资源匮乏而放弃冬日产仔的法则慢慢不再适用。近几年也确实有越来越多的冬之子诞生。
  然而,在猫族之中,关于冬之子不祥的传言仍旧存在且难以撼动。因为不管猫咪们在冬日的生存环境如何改善,冬之子中鲜有能成精者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出现那么三两个,也很难活到成年之时,更别提修成人形。由此,那些在重重不可能中顺利成年成精的冬之子为何成功就成为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焉知他们不是借助了某些神秘的邪恶力量?邪灵成精,对于任何种族而言都是大灾。成精的猫族们由此对冬之子避而远之。
  “可是,这样无缘无故就受到排挤和偏见,冬之子岂不是会难过?”他诺拧着眉头,难过道。
  红久河流域只有他这一只海獭。水獭妈妈从小就告诉他,物以稀为贵,大家都没见过的精怪都是珍宝,物种之间应当和平共处,可以有友好的好奇,但是不能行歧视之事。小海獭在水獭一家的呵护下,尽可能自信自在地长大。他对于锅盔先生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浪猫一员,受尽歧视不得工作的境遇而感到难过。
  早已豁达的锅盔先生反而安慰起小海獭来。“都过去了,”他笑着说道,“现在的毛春城对于冬之子是真正地开始友好起来,对亏了那位猫大人。”
  猫大人亲谕,冬之子乃天命之子,天降大任于斯,猫族乃至天地所有灵族,理应摒弃异念,顺应大道号召,齐心协力,共谋未来。
  此谕一出,万族莫不俯首称诺。由此,毛春城第一例由冬之子担任的官职便诞生了。据锅盔先生所知,有愈来愈多的冬之子正从四海八方赶往毛春城,助力那位猫大人。
  提起“那位猫大人”时,锅盔先生不由自主地两爪朝天作揖,一脸虔诚的模样。他诺好奇极了,他在毛春生活了十多年,还从未听说猫族出过这样一位了不得的猫大人呢。他正想问个详细,他们的谈话被罗飨的到来打断了。
  罗飨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家常便服,反而显得更加俊秀出尘。他诺听见他进门的动静,立刻抛开八卦之心,一路小跑着扑向罗飨。他的耳力变得极佳,哪怕是数米之外,也能精准地瞄上罗飨的位置。
  “今天不出门了吗?”他诺一伸爪,便知晓罗飨已经换上家居服,立刻开心起来。
  猫大人再神奇,还是眼前的小老板和脑中的柯基阿强更吸引小海獭。
  “嗯。”罗飨应了一声,轻轻将小海獭从腿边推开,淡定地扫开裤腿上沾染上的一片盐粒。他诺这个家伙最近海盐澡泡多了,身上的毛毛干了之后能抖落出一堆盐。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