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 第34节
  李茂新上前一步,拱手,笑嘻嘻与闻人羽打招呼,“闻人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闻人羽搁下笔,瞄一眼浑不在意的柳黛,“不怎么好,日日受人欺凌,敢怒不敢言。”
  李茂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想到方才也在这姑娘手上吃过亏,当即心领神会,打趣道:“看来咱们俩都得好好练练,不然传出了出去,伯父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闻人羽哼哼两声,不作回应。
  只苏长青始终沉着一张脸,严肃得仿佛一上了年纪的私塾先生。
  他放下长剑,冷声道:“两位还请避一避,让我与柳姑娘单独聊两句。”
  李茂新惯会看脸色,立马揽住闻人羽,两人勾肩搭背往外走,“来来来,闻人兄咱们俩许久不见,是该喝上两杯,快活快活。”
  闻人羽装模作样拍手,一面往前走,一面扭着头盯住苏长青与柳黛,生怕错过他二人之间任何一处微妙交流。
  到门外,闻人羽急不可耐地抓着李茂新问:“老弟,他俩究竟怎么一回事,这姑娘也太能盯人了,我师兄只出去那么一小会儿都要死死黏着……”
  李茂新讳莫如深,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拉着闻人羽一同蹲下,贴着窗台听壁脚。
  屋内,苏长青率先发难,“柳姑娘,喻府乃虎狼之地,你不该冒冒失失追过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如何……”
  “如何什么?向谁交待?”柳黛露出个好奇的神情,悉心请教。
  苏长青的话噎在喉头,脱不了口,转而说:“我夜探喻府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姑娘代为保密,切不可对外宣扬,否则……”
  回回都是欲言又止,有口难言,柳黛听得不耐烦。“否则什么?”
  “否则千万人呕心沥血之力将成吹灰,无数人要为此事白白丢掉性命。”
  “真的?”她听完,喜上眉梢,赶忙坐到苏长青对面,凑近了问,“这要死的人里头包不包括你师父郑云涛啊?”
  “你——”
  苏长青眉头深锁,面孔铁青。
  看他当真动怒,柳黛这才坐直身子,老神在在地说:“原来是怕我坏了你要去送死的计划呀?早说嘛,我对你们这几个黄毛小子要杀谁要帮谁毫无兴趣,你若是死了,我正好省下些功夫,去办正经事。”
  这话说得锥心,他听得刺耳,心头一阵沉沉的失落与酸涩,牵涉诸多,滋味繁杂,说不清道不明。
  扭扭捏捏,小女儿心态。
  而对面的柳黛正快意恩仇,丝毫不把他的难过放在心上,自顾自说得痛快,“就你们几个三脚猫功夫,还想办成这事儿?是谁给你们出的主意?哦,不,应该当说是谁给你们下的任务,这不是叫你们三个臭小子白白去送死么?”
  苏长青沉默无言。
  闻人羽躲在窗户底下小声嘀咕,“你知道什么,可不止我们仨。”
  说完被李茂新拉扯一把,心想,余下的事情可千万不能再透露给柳黛,她这么个人,杀也杀不掉,拉拢也拉拢不了,确确实实是个巨大的隐忧,一个不慎便要害死一船人。
  屋内,柳黛等不来回应,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她活动活动肩膀,再伸个懒腰,犯起瞌睡,“我劝你呀,还是趁活着多说些话,毕竟喻莲的生辰就在月底,你也就最多能活到那时候了,成了鬼你这一身功夫可就都白学了,万事从头练起,什么鬼爪功、鬼头功、鬼附身、鬼哭坟,得学这些。”
  苏长青还是不说话,闻人羽在窗下捏紧了拳头,快要替苏长青气昏了头。
  世上怎有如此毒舌之人,若是他勤学苦练,功夫大成,定要将她绑起来小皮鞭抽个三天三夜才解恨。
  总对着个闷葫芦,说什么都不回应,柳黛也没了兴致,她站起身正要走,忽然间被苏长青拉住手腕,如此“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竟然让她忘了应对。
  苏长青垂下眼睑,望着桌面一盏凉透的茶,木然道:“天下之大,寿宴之后我与姑娘也难有再见之日,我有一句话,还请柳姑娘留步一听。”
  “你说……”
  “江湖险恶,远比姑娘想象中更加危险。”
  “说完了?”又是老生常谈,她不耐,反手就要甩开他,却不料被他翻转手腕再度抓紧。
  她低头,怒目相对。
  他抬眼,肃然相视。
  “柳黛。”他语重心长,只差求她听话,“中原六大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姑娘,今后……万望珍重。”
  拳拳心意,肺腑之言。
  可惜柳黛心高气傲,从没把中原六大派放在眼里,她甩开他的手,愤愤道:“我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将死之人操心。”
  谈到最后不欢而散,她走出门时闻人羽与李茂新还来不及藏好,三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好在柳黛只淡淡望一眼便走开,没跟他俩计较偷听之事。
  再等苏长青出来,李茂新与闻人羽才急忙迎上去,围着苏长青问长问短,而苏长青却像是吃了哑巴药,任他们软磨硬泡,也撬不开他的嘴。
  闻人羽晃着头诊断,“长青这是被气昏了头,神魂俱裂啊。”
  李茂新却有不同意见,“我看长青兄这是害了相思病,难治哦。”
  第45章 普华山庄45 “我要你,赎一辈子罪………
  普华山庄 45
  任他二人如何调侃, 苏长青都如一尊玉像,岿然不动。
  “不是相思。”他一本正经地否认,“我对柳姑娘并无男女私情, 只不过我心中有愧,其中原因不便与外人道。”
  “噢……”李茂新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拉长了音调, 装模作样,“所以柳姑娘是内人, 我与闻人是外人,懂了懂了, 内外有别嘛。”
  苏长青皱起眉,板着脸, 老先生一般对住李茂新,就差抽出戒尺来打手板。
  “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诋毁柳姑娘清誉。我只是……只是此去生死不知,便想着能尽一份力便尽一份力罢了, 但柳姑娘不听,我也没法可想。我再多说一句,师弟——”
  忽然被点名, 闻人羽蓦地一愣,“怎的?真要托孤啊?”
  苏长青正色道:“柳姑娘年纪小, 性子娇,往后若有机缘,望你师弟能出手帮一把。”
  “能帮自然要帮, 但你瞧她那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功夫,师兄,你真觉着她用得着我帮?”
  在座三人个个是手下败将, 苏长青仔细想了想,不好再应,转而再一次坚定否认,“我与柳姑娘清清白白,并无男女情爱,你们两个早些休息,什么相思什么难舍,休要再提。”
  李茂新却小声说:“我看方才,柳姑娘也没真生气。”
  闻人羽对他的猜测嗤之以鼻,“你又知道?我看她阴晴不定,难猜得很。”
  李茂新一脸傲然,“以我纵横花丛多年的经验看,柳姑娘方才不但没动气,反而还有几分高兴。”
  闻人羽还他两个字“放屁”。
  苏长青仍然沉着脸,石头一般,一动不动。
  “真的?”
  李茂新回头四顾,看了半晌才发现,原来问话的是苏长青。
  他憋住笑,也做出个严肃模样来,对应苏长青的“如临大敌,愁绪万千”,“那当然,我骗谁也不敢骗长青你呀。”
  他只差拍胸脯保证,没料到苏长青却冷冰冰吐出一句,“不可能。”
  苏长青前所未有地想念起云游天涯的父亲,想着父母留下的难题,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解决之法。
  只能当不知道,不确定,敷衍过去。
  夕阳的光照应在一汪碧水之上,翠绿的底色映出晚霞绯红,绵延千里。云中落下两只鹤,在水畔悠然漫步,一时低头啄食,一时引颈长鸣,举手投足全是雅意。
  衬得水池之后,半山狼藉,显得越发的突兀与萧条。
  火舌席卷之处,仍是寸草不生,岩石突兀,赤裸0裸将伤疤展露于人前。
  自然也包括她赤红焦烂的半张脸。
  她似白鹤振翅,挥剑凌空,剑气四散,如雪花飞溅,潇洒绝伦,身与剑形神归一,剑如其人,灵若游龙,快如疾风。
  即便练得满头大汗,手腕胀痛、身体迟缓也似浑然不觉,她心中唯剩“练剑”二字,再装不下其他。
  郑夫人端着点心,固执地站在绯云之下等待,母女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倔强,任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她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一遍又一遍练剑的女儿,看着她红肉模糊的半边脸,心下疼得滴血,也恨得痛心。
  “彤儿——”趁郑彤换招的间歇,郑夫人忙上前几步,劝道,“再是醉心剑术也不能不吃饭啊,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受得住?来,听娘的,先吃过饭,歇口气再练,等你吃了这顿饭,娘立刻就走,绝不再吵你。”
  郑彤挽剑于背,转过身,夕阳的最后一线残光照在她脸上,将生满细小燎泡的创面渲染得森森可怖。
  郑夫人已经看过无数遍,却还是僵直了背,努力牵动嘴角,把刚才的笑容保持下去。
  郑彤看了郑夫人片刻,继而垂下眼,沉默地转过身,回到屋内。
  水池边,一双白鹤扑闪着翅膀飞走,已然吃得半饱,要去天边成双成对,逍遥自在。
  郑彤坐在桌面,低着头,面无表情,如同动物进食一般一下接一下往嘴里塞食物,眼睛也不眨一下。
  郑夫人看着看着,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她想要宽慰心绪沉重的女儿,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唯恐哪一个字刺伤了她,令她更不愿意再开口说话。
  郑彤的耽搁到傍晚的午餐还未吃完,郑夫人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郑彤端碗的手一顿,郑夫人连忙捂住嘴,把脸转到一侧,企图避开郑彤淡漠的视线。
  而郑彤不过淡淡瞟她一眼,借着继续埋头吃饭,不多久便放下碗,粗粗饮一口茶,站到门外对着院子里两人合抱粗的柳树休息。
  郑夫人赶忙擦干净眼泪,因着潇湘馆轻易不许旁人进入,她只得站起身亲自将桌上碗筷收拾干净。
  走时盯住郑彤,“入秋了,夜里凉,不要练得太晚。”
  毫无意外,郑彤依旧只给她一片背影,一个字不说。
  暮色四合,天黑如墨,郑夫人离开潇湘苑时,郑彤的身影仿佛化作石像,凄苦而又孤独地立在山水画池之间。
  她长长叹一口气,无奈到了极点,也恨到极点。
  回到书房,郑云涛果然还在提笔着墨,眉心深锁,愁容凝肃。
  听见门响,他头也不抬地问:“彤儿怎么样了?肯吃饭了吗?”
  郑夫人依旧叹气,回身和上门,满心担忧,“还能怎么样?勉强吃了些,但也是……算了,总比前些日子不吃不喝的好。”
  “还在练剑不成?”
  “劝不住,一睁眼就是练武,余下的什么都不管,从前多么爱笑爱闹的孩子,现如今连话也不说,叫我看了……真是揪心地疼……”不说还好,一提起,眼前便浮现出郑彤木然的脸,让人心如刀割,郑夫人受不住这钻心的疼,忽而捂住胸口,大哭起来。
  郑云涛赶忙搁下笔,上前扶住郑夫人,大掌轻拍她后背,两人相依相偎,情深不移。
  “夫人且忍一忍,彤儿自小坚韧,一定能挺过这一关,咱们这做父母的,总不能连个孩子都不如吧。快擦擦眼泪,切莫哭坏了身子。”郑云涛取过郑夫人手帕,低头细细替她擦去眼角泪珠,因贴的近了,他能清楚地看见郑夫人眼角横生的皱纹,密密实实,刀刻一半,将她年华早衰的事实毫不掩饰地展露在眼前。
  郑云涛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憋屈。
  郑夫人把头埋在郑云涛胸前,享受着丈夫似乎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恋,忽而眼神一变,变作狠戾怨毒,口中咬牙切齿说道:“柳黛!那贱人害我彤儿至此,我绝不能善罢甘休!他日若落到我手里,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