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8章 四百年后并为一家
  赵侯无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春一月,成周洛阳的一处行宫内,美味的佳肴盛放在杯盘中,摆在案几上,堂下,一群女乐正在演奏秦地的曲乐,堂上,一位君侯与一位公子正在一边欣赏,一边用食。
  多年未听乡音,秦国公子刺有些失神,仿佛梦回十二年前的雍都大郑宫。恰在此时,坐于上首的赵侯无恤突然发问道:“子棘啊,这么多年了,孤待你如何?”
  公子刺一个激灵,连忙垂首,动情地说道:“君侯待小子如亲子,而小子也视君侯如父……”
  话虽如此,但公子刺的脑中,却浮现出病卧在榻,奄奄一息的秦伯盘,那才是他的生父,而赵侯也并未真正视他如子,只是一只捡来的小犬而已。
  公子刺今年二十岁了,他在邺城做了整整十二年的人质,连母亲过世都没能获准回去。不过赵氏倒没有太过苛待他,给予他赵国公子们的待遇,为他修筑了不错的宫室,在他十六岁以后,赵侯还让人选了几位年轻貌美的赵国女子去服侍,同时给予他在邺城内自由行走的权利。
  公子刺看上去安分守己,整日沉溺于赵地丰厚的物质生活和美人枕边。但实际上,却从未忘记自己是秦人,是赵氏将他从母亲的怀抱里强行夺走。做人质期间,他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真性,也学会了尔虞我诈……
  尤其是多年前唯一让他有好感的赵国公女赵佳因故远赴代北,公子刺更是对赵侯多了一份怨愤,这种怨愤在秦人使者暗暗联络他时,达到了顶峰。
  秦国大庶长子蒲让人痛诉赵国对秦国苛刻压榨,说得公子刺声泪俱下。于是公子刺便在做人质之余,做起了秦国的间谍,寻找机会向秦国传递赵国的朝政民情,并收集一些农书、兵书送回去,几年下来,并没有被发现,他便越发大胆,开始刺探起军情来。
  赵无恤北伐朝鲜是假,南下灭郑楚是“真”的情报,便是他通过种种渠道获悉的。果然,去年秋冬时,赵侯突然从北方返回,赵国的大军也悉数南调,灭郑之后,进一步开始侵入楚国的城邑,占领了陈国、蛮氏、西不羹等地。
  而赵侯本人,也于初春时从邺城南下洛阳,准备将此地作为调兵南伐的大本营。
  带着耀武扬威的心思,他特地带着公子刺同行,公子刺无法拒绝,只能伴其左右,心想着可以将赵军南伐的种种动向及时回报秦国,好让秦国完成残灭义渠的行动。
  自从前年赵无恤乘周敬王崩,以奔丧为名入洛以来,成周便名存实亡了,其大部分城邑被一分为二,给了东周君刘氏和西周君单氏,而成周、王城两邑则被赵氏控制,堂堂天子只能屈居宫内,朱红高墙严严实实,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来,曾经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周王,如今成了一个可活动范围不超过千步的傀儡。
  但同样身处洛阳的秦国公子刺,却顾不上对天子有半分怜悯,因为现如今,连他也自身难保,成了被赵无恤拘禁的囚徒。
  抵达洛阳后,他便被关在了馆舍里长达半个多月,根本无从获悉外面的消息,只能听到被封得死死的窗户外面,不停有兵卒走动,车鸣马嘶之声,心里焦虑不已,但在今日赵侯接见他时,却还得装作面色如常,心里却在担忧,是不是自己暗中助秦的事情被知道了。他只希望能用二人的“情同父子”来迷惑赵侯。
  然而赵无恤却不买账,继续笑道:“子棘啊,我还听说,你在邺城时,四处以重金寻求孙子的兵法?”
  此言一出,吓得公子刺差点将手里的箸扔了,心中突突直跳。
  不错,他的确是在暗中帮秦国寻觅赵国的农书、工书乃至于兵书,但这些东西都是机密,尤其是孙子的兵法,只在赵国公室和高级将领中流传,子棘也仅仅是在赵无恤案头窥见几眼,没机会接触到。
  如今赵无恤主动提及,自己的用意是不是被发现了?
  “既然你知道寡人待你如子,区区一本兵书,你若是想要,直说便是,何必出此下策?”
  赵无恤却一笑,对旁边的宁监说道:“下去之后,将孙子献予寡人的兵法上册再印一份,给公子送来!”
  “谢君侯大恩!”公子刺连忙下拜感谢,心里却越发惶恐,不知赵无恤用意何在。
  “子棘何必如此客气。“赵无恤抬抬手让他起来,又道:“既然你对兵法感兴趣,那今日寡人便与你论兵。”
  伸出三根手指,赵无恤说道:“孙子对我说过,古往今来,善于用兵之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兵阴阳家,兵技巧家,还有就是兵形势家……”
  ……
  “所谓兵阴阳家,是古人迷信鬼神,常常在作战前,通过卜筮、占星、占云气、占梦、祭祀、禳祷、厌胜等,来削弱对方,强大自己。传说黄帝与蚩尤,在大战前就不停玩弄阴阳方术。到了近世,智者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只是基于传统,常在作战前演戏,求个吉兆,以安人心。”
  见赵无恤谈兴很浓,子棘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笑道:“不错,听说秦国与人交战时,常常会先派人去雍地附近的祠中,向巫咸祈求好运,诅咒敌国。毕竟鄙国愚昧落后,学习了很多戎狄之俗,跟中原无法相比。”
  公子刺在故意把秦军说得愚昧落后不值一提,赵无恤却不以为然:“战场上,装备落后一方战胜先进一方,并不少见。说起这个,寡人就要说用兵的另一个流派,兵技巧家了。”
  “兵技巧家认为,每个士兵都应具有作战杀敌的本领与技能,所以要勤联角力、手搏、射法、剑戟之道、战阵规则,否则就是让兵卒去送死。其次,兵技巧家对甲胄兵器也很关注,认为这是决定成败的因素,故而讲究锐甲兵,便器械。其实寡人当年被甲胄,帅赵武卒与范、中行战于河内时也是如此。”
  他话音一顿,继续说道:“是故那之后,世人都以为,赵兵之强,强在甲胄技巧,攻城器械。于是魏氏率先效仿之,建立了所谓的魏武卒,等到魏氏灭亡后,一些魏氏残将也流入秦国,为秦所用,寡人听说,秦国的大庶长在蓝田组建了一支常备军,名曰秦锐士?”
  此事乃机密,然而赵无恤却了如指掌,公子刺心中震惊,面上却努力保持镇定:“小子常年在赵,故而不知,想来秦国就算效仿赵国军制,也是为了防御戎狄,为君侯守着西面,不敢有其他心思……”
  “大庶长的心思,寡人还不清楚?”
  赵无恤哑然失笑:“孙子又说过,夫战,庙算为先,但凡大战,必要知己知彼,料敌制胜,这才是用兵之法的上乘之术。是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简言之,就是要让敌国摸不透我方的真实意图,从而打乱敌国的兵力部署和国策,在这种情况下,敌国就会由实转虚,由有备转化为无备,甚至是内乱……”
  后世所谓“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抛砖引玉”,都是属于“形兵”的范畴,都是欺敌误敌的妙计,都是兵形势家的拿手好戏。
  见赵侯话里有话,公子刺只能强作镇定,恭维道:“此番君侯明伐朝鲜,实则欲南下灭郑楚,便是兵形势家的谋略罢,真是神乎其神,难怪能如此顺利。”
  “这都是孙子为我划定的谋略,寡人岂敢居功?”
  赵无恤摆了摆手,又道:“但你若觉得,这就是全部,那就太小看孙子的本事了……”
  公子刺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小子愚钝,无法领会妙计,还望君侯明示。”
  “孙子的战略兵势,一环接一环,通过不断地制造玄虚,将示形诱敌的手法运用到极致,我方谋略,敌国却看不出一点形迹。这样一来,敌国就是有深藏的间谍,也无法探明我方的虚实,就是有高明的将领,也想不出对付我方的办法。”
  提到“间谍”时,公子刺已经如坐针毡,大汗淋漓。
  “子棘面色不太好看,想必是在屋内憋久了。”
  赵无恤笑眯眯地指着窗外道:“光天白日之下,为何紧闭门户?二三子,打开窗,让公子透透气。”
  侍者领命,将本来就是奉赵无恤之命封死的窗户打开了,一股凉风顿时吹了进来,夹杂着一阵烟火尘土气息。
  “扶公子去窗边喘口气!”
  不由分说,羽林侍卫架起公子刺,将他带到了窗前。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而这处行宫馆舍更位于洛阳东西南北的大道附近,一眼望去,四方都在眼中。
  公子刺看见,源源不断的辎车、兵马,正在从馆舍外的道路经过,扬起了阵阵灰土。这不奇怪,赵国在南方集结大军准备攻伐楚国,兵力粮秣调动自然不少,但是……
  但是奇怪的是,他眼前这些辎重兵马,都是往洛阳西门去的!
  如坠冰窟般,公子刺愣在了原地,也恍然明白了赵侯那些话的含义……
  “君侯……”
  他回过头:“楚国在南,兵卒辎重为何西行?”
  “自然是为了讨伐秦国了。”
  赵无恤理所当然地如是说……
  ……
  “寡人从前年开始,便听从孙子建议,以讨伐朝鲜为由,大肆调动南方兵马北上,是为了欺骗楚国,让白公大胆变法,从而生乱,届时,寡人便可以再度挥师南下,兵逼楚国了……”
  “只不过,外人并不知晓,在淮北、广陵声势浩大的赵国水陆大军,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而在郑国、宋国向楚国方城逼近的赵国主力,同样只有三五万,如今占领了楚国放弃的城邑,帮陈国收复失地后,便偃旗息鼓了,寡人的真正目标,并不是楚国。”
  “公子年初随寡人南下洛阳,自然不知道,真正的赵国主力,早在初春便在新绛集结,然后向西开拔。此时此刻,代郡、上郡、冯翊、河东、太原、三川、上党七郡外加邺城精锐,共计十万大军已打着寡人的旗号,越过太华山,兵临秦国东境……”
  原来,敌国说的不是楚国,而是秦国,而公子刺本人,就是那个给母国传递了假情报还蒙在鼓里,暗暗得意的笨蛋间谍!
  “君侯……”公子刺瘫坐在窗前,心中充满了绝望,过了半响,他才回头朝赵无恤质问道:“秦国何罪?”
  赵无恤面沉如水,说道:“寡人给秦国大庶长的国书里,是如此写的,赵国刚兼并郑国为郡县,但灭人邦国不绝社稷,古礼也。对于郑伯,寡人想要留他一点香火,寻一个城邑安置,最好的地方,自然就是数百年前郑国的始封地西郑了……”
  郑国的始祖是周宣王的儿子郑桓公,最初被封在华山附近的郑地,属于周室的畿内诸侯,这才有了郑国之称。到了骊山之难前后,郑国才迁徙到了东方新郑,于是渭水流域的郑便称之为西郑,为群戎所占,后来才被秦国收复……
  现如今,西郑位于秦国的渭南,左扼华山,右据渭水,是阻止赵国西进的门户,一旦失去了西郑,渭南便无险可守,赵军可以长驱直入到丰、镐了。
  讨要西郑,跟要秦国的命没什么区别,公子刺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郑国如此,我秦国亦如此,想来,纵然秦国愿意割让西郑,乃至整个渭南,君侯也不会放过秦。”
  “那是自然。”
  赵无恤起身,为铜爵里满上酒水,递给了公子刺,叹了一声,对他说道:“子棘啊,毕竟寡人也算你的养父,今日,便教你最后一课罢。天下无义战,所谓的义理,只不过是伐国的借口。寡人心中真正的目的,也不妨在此说与你听。”
  他目光炯炯,直视西方:“秦赵同为嬴姓,伯益、飞廉之后,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四百年前,秦赵被迫分为两家,沦为姬周牧奴御者。如今姬周德尽,新天子将出,秦与赵,也是时候重新并为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