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第38节
  一路绷着神经,这一松懈下来,简直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躺在地上,睡他个昏天暗地。但戚隐不敢真睡,强拖着病腿,四处走了走。绕到白鹿神侧面,忽见那边有个黑影儿靠在雕像边上。看影儿是人的模样,戚隐心里一喜,难道是云知他们,先他一步到了?走过去打眼一瞧,登时愣了。这是一具苍白的尸骸,看样子已经去世很久了,脑袋耷拉着,两个深邃的眼窝空空荡荡。
  怎么会有人死在这儿?这事情极为不祥,戚隐的心慢慢悬起来,这意味着这个地方,白鹿神脚下,也并非全然安全。他盘腿坐下来,查看这尸骨。这人穿着苎麻布的黑衣,衣裳保存得还很好,竟然没有落灰。这地方竟连灰尘也没有,戚隐翻了翻他的乾坤囊,都是些随身用品,白手帕,还有几根用红绸子绑着的断发,放在光下瞧,竟还是白色的。就是没钱,看来没什么身家,很穷困的样子。
  看衣着和发髻像是个男的,枯瘦的指尖上有烧灼的痕迹,戚隐翻了翻他的衣裳,看有没有内袋。摸了几下,忽然觉得这衣裳的针脚非常熟悉。他低下头,扯出自己的亵衣,对比那针脚,一下呆了。
  这是扶岚的针线活儿。
  他再细细审视这苎麻黑衣,是了,这是扶岚打南疆来穿的那身,一模一样。
  戚隐:“……”
  戚隐抖着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岚打灭度峰上跳下来,死在这儿了么?刚这么一想,又立马否决了自己,这尸骨一瞧就是死了很久的,骨头这么脆,起码得有好几十年,怎么可能是扶岚?再说了,猫爷呢?他四下寻黑猫,一根毛都没有瞧见。他一寸寸摸这人的衣裳,一根毛也没有。猫爷总是掉毛,衣裳床褥上到处都是,戚隐一度怀疑扶岚爱穿黑衣,是因为这样就看不出猫爷掉在身上的毛。
  这不是扶岚,戚隐明白了,这是那副古画上的,和扶岚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
  那个家伙,他来了无方,最终死在了这里。
  第55章 降临(二)
  戚隐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冷静下来,这事情实在诡异得很,缝补一事,从针迹到针距,落针习惯稍有不一,针脚细密便各有不同。就像手掌纹路似的,很少有人能做到一模一样,更何况是隔了几百年的两个人。这是扶岚他爷爷么?扶岚他家的人也太奇怪了,长得一样不说,连习惯都一样。戚隐想象了一下扶岚的祖宗十八代排在一起,大伙儿长得一模一样,都一副呆不拉几的样子,顿时打了个寒战。
  他俯下身,细细去摸玄武石台,地上有不少坑坑洼洼的痕迹,石台边缘还有几块破损。这里明显经历过一场打斗,这个疑似是扶岚他爷爷的家伙大概和某个人在这里打架,结果被人家弄死了。
  这个家伙有没有可能就是扶岚?他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但这怎么可能呢,若这家伙是扶岚,那他遇见的扶岚是谁,是鬼么?戚隐凝视那白骨,那白骨眼窝深深,似乎也在凝望着他。不知道怎的,分明是一具苍白的骨骸,戚隐竟然从它那没有血肉的脸上看出恬淡的味道,就像扶岚。
  盯了半天,戚隐忽然想到什么,爬到白鹿神像前面,从乾坤囊里拿出骰子。凤还山这帮人夜夜不务正业,点一盏羊角灯,聚在灯下赌钱。上回他们强拉戚隐陪玩儿,戚隐差点儿没把红裤衩赔出去。之前打扫屋子,刚好在桌子底下捡到这三个骰子,忘记还回去了,现在正好有用。
  戚隐将骰子盖在筒里,念念有词道:“白鹿大神,您是神仙大老爷,必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儿躺的这位前辈,恐怕与我兄长扶岚有些关系。我兄长自幼孤苦,飘零一身,平生所愿就是寻得父母亲族。若大神替我解答此人身份,小人定当不胜感激。接下来,小人会问您几个问题,若答案为是,还请大神稍动法力,让我的骰子掷出三个六。若答案为否,则掷出三个一。”戚隐再次叩首,道,“多谢大神。”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得通,没准儿人家大神只是打个盹儿醒来,顺手捞了他这条小命。对于他这些鸡毛蒜皮杂七杂八的问题,人家不屑一顾,懒得理他。不过试一试总是好的,戚隐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敢问大神,这位前辈可是扶岚亲族?”
  戚隐用力摇了摇骰子,盖在地上,骰子在里头滴溜溜乱撞,等声音停了,戚隐揭开杉木筒子,里头三个骰子整齐划一,三个赤艳艳的红点儿朝上。
  三个一。否。
  神真的在回答他,戚隐有些不敢相信。抬起头望了望白鹿神像,神像目视远方,那目光仿佛穿越千万年的岁月,悠远绵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毕竟他平日手气就很背。戚隐犹疑着,重新拿起杉木筒子,又问道:“大神,请问……请问这位前辈,是否就是扶岚?”
  摇响骰子,停住,揭开。
  三个六。神回答:是。
  “不对不对,”万一同名同姓呢?戚隐换了个问法,“大神,这具白骨可是我的兄长?”
  三个六,神回答:是。
  这怎么可能?戚隐抓着头,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活着又死了?
  戚隐跪在地上,呆了很久。蓦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升入脑中。若是能当面问神,这些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么?戚隐的手轻轻颤抖起来,心在腔子里扑扑跳动,他一咬牙,猛地叩下头去,一字一句地问道:“戚隐斗胆,可否请白鹿大神,显灵一见!”
  重新掷骰!
  这一次骰子转了许久,仿佛是神的迟疑。戚隐瞪大眼睛等着,骰子小旋风一般滴溜溜地转动。已有两个停了,定格在“六”的点数。最后一个,犹犹豫豫似乎要定在“五”,最后关头,那骰子蓦然翻了个面儿,成了“六”。
  神曰:可。
  下一刻,万古的寂静忽然被打破,一个心跳声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大过一声,像殿宇高堂里的庄严的编钟,穿越遥遥洪荒悠远而来。整个无垠的空间回荡着那孤独的心跳声,恍若一首从上古便流传下来的的哀曲,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他吓了一跳,悬着心抬起头,恍然间发现,这心跳就来自他的前方,神像的内部。
  神像……活过来了么?
  穹顶万星倏明倏灭,围绕天极转动,这个静谧的无涯殿宇仿佛醒了过来。水白色的雾气从巨大的白鹿神像里涌出来,水流一般向上汇聚,一个纤瘦的白色影子在白鹿头顶渐渐明晰。戚隐仰起头,看见一只半透明的白皙脚尖点在白鹿像的天灵盖上。
  那是一个少年人,十二岁的模样,一袭宽松的素白深衣,两袖兜着凉凉的风,像飞蛾苍白的翅子,扑剌剌地动。细碎的星光撒在那个少年人的肩头,他有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微尖的下巴,一头白发在黑暗中灿烂如银。少年低下头,漠然望着戚隐,银色的眸子剔透又美丽,璀璨的星辰碾碎在他眼眸中。
  直到很多年后,戚隐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他身中咒诅,命近绝路,在这冰冷阴森的神墓里,他遇见了一个少年神明。
  “喂。”
  少年开口了,声音清亮,是极年轻的嗓音。他伸出手,戚隐眉间凝出一颗圆圆的血滴,缓缓上升,落在他的掌心。他凝眸审视那血滴,问:“凡人,你为何会有吾之血脉?”
  “什么?”戚隐没反应过来。
  “啧,”少年露出颇为嫌弃的眼神,“吓傻了么?不是你要我出来的么?”
  戚隐回过神儿来,慌忙见礼,道:“见过白鹿大神。”
  “免了,”白鹿挥挥手,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戚隐摸不着头脑,道:“什么血脉?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如何会有您的血脉?”
  “是啊,”白鹿摸着下巴,从上面飘下来打量他,“我也觉得奇怪,难不成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人趁我睡觉夺了我的元阳?不对啊,神没法儿繁育,不可能有后代。而且……”白鹿瞧了他半天,最终嫌弃地道,“我的后代怎么会长这么黑?”
  戚隐:“……”
  这个神和想象中有点儿不大一样。
  “说吧,请小爷出来干什么?”白鹿转过身,勾起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要腰缠万贯还是美女如云?或者长生不老?今儿小爷心情好,挑一个吧。”
  这些竟都能实现么?不愧是大神。戚隐肃然起敬,腰缠万贯好说,美女他早没了心思,至于长生,他暂且不想活成个千年老怪物。不过当前要紧一宗儿是问那白骨何许人也,戚隐打了个躬,忙问道:“小人是想问问这具白骨前辈的身份。您方才说他是我兄长扶岚,可是我兄长此刻尚且健在人间,如何会是这具白骨?”
  “哦,你说他啊。”白鹿长长唔了声,道,“方才闲着无聊,逗你玩儿呢,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像被一道雷劈中似的,戚隐愣在当场。
  这个家伙……真的是神么?
  白鹿飘到白骨跟前,垂头打量他,“我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这儿了,两侧肋骨有巫罗秘法的痕迹,看样子是被巫罗秘法杀死的。骨骼形态像个凡人,不过这气息甚为古怪,又不像是人。指尖有烧灼的痕迹,大约是临死前耗尽全身灵力聚于指尖,施了个咒术,符咒的痕迹已经没了,不知道是什么咒。”
  “巫罗秘法?”戚隐一愣。
  “看着像,猜的,我也不知道。”白鹿道。
  这小子是个骗子吧?戚隐满脸复杂地瞧他,那自称神明的家伙侧躺着飘在空中,一手撑着头,大袖沿着臂膀溜下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他打了个哈欠,一副恹恹的样子,若非白发银眸,贵气十足,他这做派像市井坊间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少年家。
  会不会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看他半透明的身子,倒真像一个鬼魂。
  “那您到底知道些什么?”戚隐无语。
  白鹿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戚隐,不咸不淡地道:“我知道我不该活。”
  少年的嗓音没有起伏,像是随口说的一句玩笑似的,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戚隐似乎听出了一种刻骨的悲哀。
  “什么……意思?”
  白鹿似乎受不了他的愚蠢,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真是我后代么?怎么这么笨?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是小爷的墓。谁才会睡在墓里?当然是死的了玩意儿。小爷死在这儿不知多少年了,最近啪叽一下突然活了。暂时还没有肉身,但神魂已经成形。”他颇不乐意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哪个混蛋作梗,若小爷抓到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个大神也太不好伺候了,戚隐无奈地说:“人家复活你,你还不高兴。”
  “活着多累,一大堆烦心事不说,还有一大堆糟心的家伙对着你。还不如死了,万事不知。”白鹿满脸悲凉,“再说,小爷复活这事儿要是被伏羲老儿知道,非得亲自过来再让我死一回。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那张老脸,昔年,他在泰山之巅起卦,卜了七七四十九天,卦象得:大神隐,人族兴,妖魔盛。自那以后,他三令五申,要吾等不得插手凡间之事。我看照他的意思,我们最好各自寻个土坟,自己把自己埋了。小爷混在凡鹿堆里打几个滚,他都要千里迢迢从中原赶过来指着我的鼻头骂:白鹿顽劣!白鹿放肆!禁足月轮天!”
  戚隐困惑地道:“‘大神隐,人族兴,妖魔盛’?你没记错么?这卦象解得不大对,如今人间道法衰微,许多法术都失了效力,妖魔寿命可达千年,可凡人不过百年。若非之前妖魔内讧,指不定哪天人间就要玩完。你看外面那个蜘蛛,它是我爹来着,本来好好一个俊俏风流的狗剑仙,无方山为了扶大厦于将倾,把他弄成一只大蜘蛛。”
  白鹿坐起来,抚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法衰微……原来如此,小爷明白了。”
  第56章 降临(三)
  (上文末尾补充了一段,记得回去瞄一眼)
  冰海天渊,天渊蛛网。
  叶清明靠在剖妖地的岩壁上喘气儿,移遁法阵已经被他毁了,方才他甫一落地,立刻灌注灵力于移遁法阵之中,逆行灵力,法阵立碎。猪妖被追得浑身臭汗,想想方才长廊里此起彼伏的嘶吼和阴森森的红眼睛就汗毛倒竖。擦了擦汗,道:“那些忘八玩意儿怎么醒了?”
  “必定是元籍搞的鬼。”叶清明也心有余悸。
  移遁法阵碎了,他们就被困在了这冰窟里,必须寻找新的出路。抬眼瞧扶岚,那家伙爬到岩壁上方,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了。他用刀柄敲碎一根根倒挂的冰凌。这地方被扶岚和叶枯残搞得像冰窟似的,寒气一阵阵袭上来,凉匝匝阴着人。地上空荡荡一片白,敷了一层水银似的,几个无方弟子都冻在冰层里。叶枯残烧成了灰,什么都没有剩下。
  叶清明哈了几口气在手心,走过去问要不要帮忙。扶岚只是摇头,又敲碎几块冰,身子向岩壁的方向一缩,竟挤进了一个空隙里。黑猫紧随其后,还不忘从缝隙里探出脑袋道:“跟上。”
  猪妖先行,叶清明殿后。那死猪长得太胖,死活进不去,只好施了个术法,变成黑猫那么大的个儿,终于顺顺当当进到缝隙里。这缝隙应当是山体生长的裂隙,里头乌漆麻黑,十分狭窄。他们爬了不知多久,到达一处缺口,地方稍稍宽大了些。缺口往前再走一截子路,底下有条黑漆漆的甬路,串联两个山洞,妖鬼在那儿爬来爬去,伸着脖儿逡巡。
  扶岚探出脸看了看,又缩回来,示意他们低声,抬手放出了小青鱼查探周围。
  朱明藏很不屑地撇撇嘴,道:“还以为你这龟儿有多厉害,怎么,这帮道行低微,连神智都没有的怪玩意儿你也打不过么?”
  叶清明十分忧心,连扶岚都要躲着,更别说他们这帮小鱼小虾了。
  黑猫磨着牙道:“你以为是为了谁?这些东西数目不少,呆瓜独个儿应付还好,却顾不上你们。若生生打出去,你俩早没命了。”
  朱明藏气道:“你还有脸说话儿?这儿就你一点儿用都没。被微生原封了妖气,现在还没法儿解封,你怎么没羞愧死?”
  那边嘶吼声近了一点儿,所有人一惊,叶清明忙拍拍猪妖,让它小声儿点儿。
  猪妖天生话多,憋了一会儿难受得要命。扭头瞧扶岚那厮,他待在最边上,垂眸望着缝隙边缘底下的黑暗。这家伙真的在探路?朱明藏觉得他更像在发呆,壮着胆子试探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厮石像一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猪妖对黑猫道:“他真的在发呆。”
  叶清明道:“他在探路,不是发呆。”
  “老弟,一看你就不了解这厮,靠他不如掷签问路,他若靠谱母猪都能上树。他成天只知道睡觉,你看他眼睛要闭不闭的,一准儿在打瞌睡。”猪妖扭过头,又望过去,扶岚正闭着眼捂着耳朵。猪妖把叶清明拽过来,“你看,是不是?他睡着了。”
  黑猫在一旁嗬嗬冷笑,“他是嫌你吵,白痴。”
  天渊蛛网的边缘,小鱼寂寂地游出蜂巢一般的洞窟,墨绿色的海水无声无息,淤泥下刚硬的心跳仍在有节奏地跳动,像一群孤独又无言的幽魂。鱼群向上,海面的结界阻挡了它们。鱼群只好重新下潜,去往南岸。渐渐游得远了,无数小鱼掉了队,最后只剩下一只,孤独地穿越整片寂静的冰海。
  淡青色的光晕越来越微弱,几乎要支持不住,它置身在黑暗的海域,只觉得这片海无比的寥阔,万籁俱灭,而它是唯一一盏残灭的孤灯。它强撑着将熄的光晕,吃力地往黑暗里游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南面的尽头,却定住了。眼前是同样巨大的蜂巢一般的洞窟,阴森森地矗立在眼前,每个洞都通往不同的方向,像一只只黑黝黝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它。
  扶岚闭着眼,眉心紧蹙,脸色苍白,血丝从嘴角渗出来。
  “喂,肥猫,你看这是什么?”猪妖忽然道。
  黑猫凑过去,猪妖扒了扒岩壁,灰土簌簌落下来,在岩石的缝隙里,溢出点点青金色的光芒。叶清明也瞪大眼,掏出匕首用力把岩土撬出来,光芒渐渐明晰,他们惊讶地发现,岩壁内部经纬交叉分布着血管似的脉络,细如蛛丝,里面流淌着青金色的光,恍如血液一般。所有光芒向下输送,不知去往哪里。
  猪妖摸了摸那金光,“好像是……是灵力经脉?”
  “别吓我,”叶清明道,“这山是活的?我们他娘的在山的肚子里?”
  “笨蛋,”黑猫道,“这是灵气,是无方山的灵气。”
  叶清明把下方的岩土也撬出来,脉络渐渐明晰,所有灵气都以均匀的速度向下流。
  “无方山的灵气为什么会聚在一块儿往下走?”朱明藏问。
  黑猫睁着滚绿的眸子思索了片刻,忽然道:“笨猪,帮个忙,把这四周的土都削一削。”
  朱明藏操起爪子,把四周岩壁上的土都削下一层。他们熄灭灯符,这方寸大点儿的地方顿时暗了下来,所有人仰望四壁和岩顶,霎时间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