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戚渊嗓音很凉淡,他低垂着眉眼,情绪无不平静内敛,没人知道他在裤兜里偷偷地反复捏搓着触碰过她的指尖,去回味牵她手时的温热。
  戚渊有点记不清这是多少年过去了。无数个颠倒错乱的白天和黑夜,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与幻想,让他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一开始总是记着她,后面害怕自己记着她。再次相遇之后他果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像个躲在阴暗里的变态一样去窥探她的生活、然后贪恋她的温暖。
  太差劲了。自己真的太差劲了。
  她那个时候是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大概也记不住什么事情,不是说服过自己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吗?他现在这样又算做什么呢?
  戚渊的情绪变化极快,他没等桃山回答,便往后退了一步,瘦削的背脊靠在书架上,从眉眼平和藏着欢喜到微皱着眉头自我厌弃,真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你吃完糖便出去吧,”戚渊说,“走时把门关上。”
  拿着巧克力、在纠结是要现在吃掉、还是把它供起来的桃山懵了。
  “不想吃?”
  戚渊伸手准备把糖拿走,察觉对方意图的桃山果断撕了糖纸把巧克力往嘴里一塞,心里有点遗憾。
  她其实更想把巧克力带回宿舍,放在漂亮的礼盒中,然后和灵宝炫耀这是山神给她的糖,山神这个人真的是又帅又温柔。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山神突然不开心起来,她站在那有些局促,腮帮子很鼓,说不了话只能用一双干净温柔的眼睛朝着男人认真地看。
  桃山的举措让戚渊脑海里出现过瞬间的空白,沉溺在女孩这么温暖的眼睛里片刻,他恍惚间回过神来——又来了,自己又来了,情绪又开始不受控制、阴晴不定、忽悲忽喜。
  控制情绪这一方面他真的是永远都做不好。
  戚渊定了定神,转过身把架子上一整盒巧克力全部拿了下来,然后放在桃山手上。
  “我很抱歉,把你带到这来是我不对,”戚渊眼睫低垂,字句从未有过的和缓,他对着桃山很有耐心地说,“但愿没有吓到你,糖给你赔罪,你拿着糖回家。”
  顿了顿,在空出来的沉默中,他突然又说,“桃子味的夹心,你还喜欢吗?”
  桃山捧着盒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桃子味的夹心,你喜欢吗?
  这是年少时那个哥哥,留给她那张纸条上的最后一句话。那张小纸条从病历本上撕下来,边缘残损,上面的字写得比狗抓的还难看,她却收着那张发黄的纸条十年。
  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之后才知道年少那位哥哥活的艰辛与苦痛。他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桃山都会梦见他,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再抱他一下,她一直为此遗憾。
  十年的光阴如此漫长,足以把一个人的音容面貌通通模糊,桃山已经记不太清楚年少时那位哥哥的长相,只依稀觉得眼前的山神很是眼熟。
  桃山盯着他看的时间过分地久了,戚渊实在扛不住,便错开桃山的眼睛——她睫毛长且翘,瞳孔黑白分明,视线清澈又专注,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双明媚的桃花眼实在太犯规。
  戚渊把糖盒往桃山怀里再推了推,然后打开门,轻轻按着她肩膀把她往门外推了一步。
  “拿着,吃不死人。”
  桃山拿着糖,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眼看着男人准备把门关上了,她才豁出去那般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你,名字,是、戚、戚渊吗?”
  戚渊关门的动作一顿。
  桃山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是……戚、戚渊吗?”
  “你觉得呢?”戚渊低头凝视她,深黑色的瞳孔印着她的脸,“不,我不叫戚戚渊。”
  桃山的嘴角一点一点翘起来了,看见故人的喜悦让她的眉眼弯成新月,她认认真真地把话又重复问了一次:“你,叫,戚——渊吗?”
  为了克制结巴,她每个字的音都是一个一个往外吐,戚字还特别拉长了。
  戚渊一直看着她,眼里情绪不明,过了半晌,他才低声:“听不懂,你再说一次。”
  迟钝如桃山都知道对方是在逗弄她了,但她实在是好脾气,一点也不介意别人逗她结巴,只是配合地抬头,欢喜地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字正腔圆地说:“戚,渊。”
  戚渊。时隔十年。
  她喊出他名字的场景是十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所有信仰。这一刻的圆满和十年抑郁的辛酸纷至沓来,他瘦削的脊背似乎无法再承受这样的重量,“砰”的一下,他合上了门。
  “戚渊?”桃山在外边轻轻敲门,语气也很轻,也很柔,像亲吻叶尖的露珠,“哥哥?你、你还好吗?”
  她有在好好长大,十年光阴过去,涉江采过芙蓉,兰泽拘着芳草,她再次来到他的身边。
  一门之隔,他弯着脊背蹲下身来,抬手掩住眼眶。
  他性格凉薄,眼泪却很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他正常的时候,对外人嘴贱对女主嘴撩;
  男主他不正常的时候,阴晴不定、忽悲忽喜、自我厌弃。
  接下来回忆杀了哈,打个预防针,男主比较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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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抢糖
  十几年前戚渊和爸妈住在c市玉堂镇。
  他爸是个街边修鞋的酒鬼,妈妈是家庭主妇,偶尔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戚渊九岁那年有一次高烧,爸妈都忙,没顾得上照顾他,他的听觉因为那次高烧受损,听力降了一半,爸妈不知道,戚渊一个小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后头学校里组织体检,医生告诉老师戚渊这孩子有些弱听,叫老师通知家长带他去大医院检查检查。
  当时戚渊正读三年级,他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妈妈,姓张,最是母性泛滥的时候,一听就着急紧张,连忙上门家访。
  “什么破烂玩意,”戚渊的父亲把吸完的二手烟头扔在肮脏不平的地面上踩了踩,对一身脏兮兮的戚渊啐了一口,用手捏着他耳朵,“你听不见?”
  九岁的戚渊抿着嘴,他看着地面,布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灰,“听得见。”
  戚渊他爸就朝着张老师呵呵地笑:“我娃说他听得见。现在有些医生就是这样,满脑子都想着骗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的钱,没病也给你叨出些病来,我们是不信的。”
  张老师心里着急,面上很是恳切地劝说道:“他现在还残余一半的听力,近处的话是听得见的,远些就不行了。总归是孩子一辈子的事情,这钱也不能省,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没事皆大欢喜;要是听力真受损的话,治疗还来得及……”
  “老师听不懂人话是吧?”
  戚渊他爸人长得高大,剃着寸头,眉目很凶,声音一大简直像是要拉人打架似的。
  “我娃关你屁事,”戚渊他爸用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说,“老师也跟着医生骗钱啊?”
  张老师毕竟年轻,又气又怕,回到家后忍不住和丈夫吐槽:“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家长,我好声好气和他说,他还觉得我跟着医生骗钱;我有必要骗他们家钱吗?屋上都没几片瓦,地上脏得我都不想往里走一步。”
  张老师的丈夫姓余,是个很有文学修养的大学教授。他劝慰了几句,成功把妻子炸起的毛捋平了,张老师才开始去感叹戚渊这个孩子。
  “太可惜了,这孩子长得真的好看,人也聪明,”张老师对丈夫说,“怎么有这样的爹妈?我看他妈妈在一边低着头只顾着缝衣服,爸爸又是这样,戚渊这小家伙以后要是真听不见了,就纯粹是父母造的孽!”
  余教授放下报纸,温声:“那以后你要是能帮的,就偷偷帮一把。别做的明显,让人爸妈知道了,准不高兴。”
  “这我晓得。”
  当时余教授四岁的女儿余桃山在一边玩积木,这是桃山第一次听见“戚渊”这个名字,第二次桃山听见妈妈提起“戚渊”是一年后。
  “戚渊才多大!十岁!才四年级就开始逃学!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多容易学坏啊!这不得管教啊?我找他爸说戚渊逃学,是不是要关注下孩子的生活学习,你知道他怎么回吗?他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味和我说,行,那就不上了。不上学了?这是当爸该说的话吗?义务教育都还九年呢!”
  那段时间,桃山天天能听到妈妈在和爸爸说戚渊怎么怎么啦,戚渊怎么怎么啦,这么小的孩子这样下去就废了呀,语气就像是训斥她晚上偷偷吃糖那样。
  再过了一段时间,桃山没再听见妈妈提起戚渊了,她还跑去问妈妈:“气气气原,最近,怎、怎么啦?”
  张老师没听懂,还是余教授笑着提醒说:“你那个学生戚渊,在桃桃这都听成故事了,她现在问你后续呢。”
  张老师哭笑不得,“妈妈不教他啦,”解释一句之后趁机教育女儿,“桃桃以后上学要乖乖上课,不然就会变得跟那个叫戚渊的小哥哥一样笨。”
  桃山似懂非懂:“笨、笨吗?”
  “不学好就是笨,笨久了就会变坏。”
  桃山“哦”了一声,“像烂、烂掉的苹果?”
  张老师肯定地朝自己女儿点头:“对呢!桃山真棒。”
  桃山皱皱小鼻头:“臭。”
  张老师被女儿逗得笑了笑,而后她又朝余教授喟叹:“他不来上课,期末考交的都是白卷。五年级了,拼音会不全,加减乘除还不会算,成天在外面疯玩。他爸妈不管,带他的新老师现在也懒得管,我偶尔几次见到他,全身都是伤,讲话流里流气的,也不知道在哪里打架厮混,都十一岁的孩子了,一副迟早要进少管所的混样。”
  而这个张老师口中像个混蛋玩意的少年,却在十一岁那年,撞上了一个善良的雪娃娃。
  **********
  “小耳背!小耳背!”巷子里的几个大孩子齐齐哄笑道。
  戚渊两条手臂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就连脸上也是乌紫一片。他被人堵在巷子深处的墙上,红肿的眼盯着其他人,十一岁的半大少年个子不高,长相也稚嫩,目光却透着狠,死死地盯着别的孩子:“说谁小耳背!”
  “说你呢!就说你呢!戚渊小耳背!我还说你没爹养没妈疼!”
  他们朝他砸石头,然后大笑。戚渊气狠了,抓了站在他正前面的男孩子,按着他脑袋就往地上砸;那男孩子猝不及防之下被逮了个正着,膝盖一跪头一磕,都被砸蒙了。反应过来之后破口大骂,叫着其他男孩子一起围了上去,就把戚渊往死里揍。
  戚渊九岁开始跟人打架,他爸自从酗酒之后就喜欢在家里打人。大多时候打他妈,有时候也会打他;戚渊长这么大,不会别的,就抗揍,打人也狠,一股子不要命的劲儿。
  他性子孤僻讲话硬,再加上爸妈不管,院子里的、街上的、班上的、学校里的男孩子最爱欺负这样的。被欺负久了,戚渊就学会勾搭一些坏学生和不良少年给自己撑场子,学得人家讲话流里流气,有人撑场子的时候也会使劲欺负别人;那些人一走,也会被别人使劲欺负。
  “戚渊是狗玩意!戚渊是耳背狗!”
  那些孩子打累了,就算欺负完了,成群结队骂骂咧咧地走开。戚渊护着脑袋磕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动动红肿的手,颤巍巍地拍拍身上的尘土,爬去墙角靠着坐了一会。
  这次打得有点狠,戚渊难得地觉得疼,在墙角抽气,他低头看看伤口,青青紫紫,一层又一层,也分不太清哪些是旧伤哪些是新伤。总归都是乌紫一片一片或者鞭痕一条一条,他喜欢数一数,数着数着,突然有人朝他说话。
  “疼、疼吗?”
  戚渊立刻戒备地抬头,就看见一个女娃娃蹲在他旁边。
  她穿着蓝色的小毛衣,粉色的小裤子,白色的小皮鞋干净得发亮;脸又圆,梳着两条小辫子,大眼睛水汪汪的,和年画上的福娃娃一个样。可她又这么白这么白,脸蛋透着粉,娇娇小小的,剔透得像个雪娃娃。
  雪娃娃眨眼睛,朝他呼呼:“我、我给你吹,吹——吹就、就不疼啦。”
  戚渊下意识地伸手推开她。雪娃娃没蹲稳,“啪叽”一下,屁股墩摔地上了,她眼睛里立刻包了一团眼泪,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
  戚渊凶她:“滚远点。”
  “糖,”雪娃娃没哭,更没撒娇向戚渊要哄要抱抱,她也不懂“滚远点”是什么意思,她吃糖时心情好,就把手里的泡泡糖递给戚渊一个,糯糯地说,“给、糖。”
  戚渊一时半会没动,雪娃娃手心里有三颗糖,她一边递给戚渊一个,一边自己还拍拍尘土重新蹲好了,结巴又天真地朝他说:“吃、吃糖糖开、开心,给你。”
  这是戚渊和桃山的第一次见面。
  这个才六岁的小天使给了他一颗糖,大眼睛水润又明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皮肤瓷白,裙子干净漂亮,她像个在糖罐里长大的、善良的雪娃娃。
  戚渊盯了片刻,抬头朝她恶劣地笑了,然后伸手抢了她手心里全部的糖拔腿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小心撞了她,桃山一屁股蹲又摔在地上。
  糖没了,那个叫“七原”的哥哥也不见了,她还摔了两次,六岁的桃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带她出来玩的小表姐寻声找到人心疼死了,抱着她哄了半天,问她怎么了,小天使桃山抽抽噎噎地回答:“摔了。”
  小表姐问:“糖呢?”
  被问了一句话就忘记难过的桃山带着眼泪开心地笑着说:“小哥哥,送、送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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