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大概是今天参加文会的人太多了些,竟然混进来几个心思不纯之辈,藏在这僻静之地,胡乱中伤起主人家来了。王玫停下脚步,皱紧眉头,低声将青娘唤过来嘱咐几句,让她立即去找崔渊。可不能因为这么几个家伙坏了今天的好事。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们纯粹为名而来,还是早点将他们请出去得好。
  “张五郎,你最近怎么恍恍惚惚的?今天也一直不曾说话,莫非当真觉得那崔子竟有大才?”
  “……崔渊崔子竟?”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在近处响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过因他是世家子而已,才得了这般浮名。五姓子,呵,看起来光鲜风雅,谁知道内里装着什么龌龊。”
  “说得好!!”
  张五郎?王玫挑起眉:该不会是她记忆里的前夫张五郎罢?!他怎会出现在这里?方才那几句话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若是他一时冲昏了头脑,保不准还会大放阙词——想到此处,她心里不禁盘算起了自己出去制止他们的利弊。虽说男女有别,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家伙口无遮拦,坏她和王家、崔家的名声。
  “背后说人,随意中伤他人,实非君子所为。”倏然,一个清朗声音自近旁而来,语中带着轻蔑与不屑,“似尔等这般庸碌之辈,出现在子竟兄的文会中,反倒是玷污了文会之名。崔家庙小,容不得你们这几尊大佛,还不快滚!”
  “你又是什么人?!”
  “狂徒竖子!可敢报上名号?!”
  “呵,有何不可?某王方翼,字仲翔,祁县人,家住义宁坊。随时欢迎尔等前来指教。某一介武夫,你们若是愿意比诗赋,某倒也能奉陪一二。某若想与你们比武艺,却不知你们是否有胆量答应了。”
  “好!我们改日便去寻你!!看你是否像说的那般有胆量!!”
  听到此处,王玫终于得以舒了口气。而后,她侧过首,发现卢十一娘双目中闪动着神光,轻轻踮起脚尖往石缝外看去。只片刻之间,她便突然仿佛定住了似的,表情微微一僵。王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一双清澈却透着无比坚毅的眼睛也正从石缝外望进来。
  这一瞬间,王玫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见钟情”的见证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暗潮涌动
  王玫微微勾起嘴角,静静旁观卢十一娘与王方翼对视。那一段时间仿佛特别短暂,又仿佛格外长久。她甚至察觉到两人眼底深处掩不住的悸动,以及随即而来的欣喜、羞涩、试探等种种复杂的情感。丹娘与卢十一娘的贴身侍婢则一动不动地立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什么都没瞧见。
  直到卢十一娘忽然垂下螓首,退后一步,白皙若雪的脖颈上都蔓延起了红晕,王方翼才似回过神来,立即掩饰一般望向另一侧的王玫,忙不迭地唤道:“阿嫂。”与他平日稳重可靠的形象相比,稍显得有些出入。
  王玫遂笑着向他行礼,也不提其他,只道:“多谢仲翔仗义执言。”
  王方翼一笑,退后两步,大方地还了一个叉手礼:“阿嫂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与子竟兄是知交好友,听见有人背后中伤于他,哪有不出手的道理。”说罢,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扫了扫卢十一娘:“阿嫂既然正在待客,我便不打搅了。”
  见他转身欲走,王玫想起一事,叫住了他:“仲翔已经拜会过长辈了?”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安排的相看环节,正是趁着王方翼拜见长辈时,教他们两个匆匆见上一面。卢十一娘到得实在有些晚,也不知是否已经错过了。不过,便是错过了也不打紧,横竖两人如今已经见过面了,这桩婚事也跑不掉了。
  “我来得迟,正想去拜见表姨母与郑夫人。”王方翼回道。
  “那可真是巧得很,我也刚接了卢家妹妹,想着抄近路带她去给叔母、阿家问安呢。”王玫便接道,“你也不必太着急。且去见过子竟,让他领着你去罢。”毕竟还有其他客人在场,稍微岔开些时间,也不容易让人生出什么误会。
  王方翼心领神会,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着痕迹地又看向卢十一娘,颔首道:“阿嫂说得是。我也有一阵不曾见子竟兄了,正该先见一见他才是。方才发生的事,也很该与他说一说。”
  说罢,他便告辞离开了。待他走远之后,王玫望向忍不住微微抬首的卢十一娘,见她双颊已经红得宛如火烧,禁不住笑问:“十一娘觉得如何?”
  卢十一娘含着羞意咬了咬嘴唇,缓慢而又坚定地点点头:“有情有义、有勇有谋。”
  王玫握住她的手,觉得从她身上传来的热度如同外头炙烤的日光一般,便戏谑道:“只听见那么一段话,竟也教你看出了这些?我怎么什么也听不出来?想来,应该是我太驽钝的缘故罢。”
  卢十一娘羞而不语,不愿再接她的话,以免又遭她戏弄。她的贴身侍婢却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眉目舒展,齐齐地松了口气。
  王玫便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既然你相中了他,他也心悦于你,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方才你可曾仔细打量他?没瞧清楚也无妨,待会儿趁着他拜见叔母、阿家的时候,再细细看一看便是了。”
  “……九娘姊姊……”
  “怎么?不想看?”
  “……想……”
  这一厢王玫正沉浸在又一次做媒成功的愉悦之中,却说另一厢崔渊接到青娘带来的消息之后,便委托崔泓、崔沛二人暂时替他主持文会诸事,起身离开了湖畔。路上遇见王方翼,得知他已经仗义出手,将人赶开了,他便似笑非笑道:“帖子都是我亲手所写,却不知这几人是从何处得了何人的帖子。”赴文会自当持帖子,他怎么可能发帖子给张五郎一行人?恐怕他们是冒用了他人的帖子,才得以参加今日的文会。而且,听起来那张五郎已经知道他娶了玫娘之事了——张家到长安已有三个多月,听得风声倒也不奇怪。只是此人阴阳怪气,难不成不忿玫娘嫁得好?先前此人唯一的长处便是好面子,如今昏了头,这唯一的长处大约也作不得真了。啧,横竖来到长安之后,这母子两个也难熬得很。文会也罢、宴饮也罢,都再无捧着他们之人,本性毕露反倒惹来不少嘲弄议论,倒不如送他们回洛阳罢。
  王方翼便道:“将验看帖子的管事寻来问问便是了。冒用帖子之人,随意将帖子送人之人,往后都不必再往来。”
  “不错,我办文会只为了交流书画、认识朋友,可不是任人轻视利用的。仲翔随我一同去?或是且到文会上坐一坐?”崔渊问道。
  “我一个武人,去文会上凑什么热闹?子竟兄若不介意,我便随你去罢。也好认一认那都是些什么人。”王方翼回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方才那几人会不会找他的麻烦。想来里头也有聪明人,知道他是千牛备身之后,大概恨不得离他更远一些罢。
  于是,两人便往收帖子指引外客的一处月洞门而去。此门设于外院正堂左侧,由一位管事领着十来名仆从守候在侧。所有宾客都需凭帖子入内,文会未结束之前便欲离开的宾客,也须得留下名号方能离开。
  张五郎几人遭王方翼怒斥之后,自是个个都愤愤难平。有数落崔渊竟将武夫放进文会之中,辱没他们这些清高无比的文士的;也有辱骂王方翼好管闲事,因博陵崔氏煊赫而刻意讨好于崔渊的;更有将两人都胡乱中伤一气,还将崔渊娶了再醮之妇搬出来嘲弄的。他们只管骂着出气,却并未注意到张五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得月洞门前时,别院管事见这几人满脸愤懑,看他们这些下人也面带轻蔑,对主人家显然极为不敬,于是便好言好语将他们拦下来,又命仆从将他们带到附近的院落里暂歇。他打算待这几人冷静之后,再请他们留下名号,而后将他们作为博陵崔氏二房的拒绝来往户,呈给崔渊验看。
  却不想,前脚刚将这几人送到院落里去好酒好菜招待着,后脚崔渊与王方翼便到了。因崔渊认得一个张五郎,也不必这几人留下名号,便命管事将他前后的十几张帖子都寻了过来。将帖子拿在手中仔细一看,他不由得笑了:“仲翔,原来有人竟能将我的字临摹得惟妙惟肖。”
  王方翼仔细瞧了瞧,沉吟道:“形似,神却似是而非。”他虽行了武途,但身为祁县王氏宗子,少时自然也须修习琴棋书画诸般风雅之道,于书画上的造诣也并不浅。且大唐之文士,下马提笔、上马拿刀举箭,个个都是文武双全。也只有个别自诩文雅之人,才会学魏晋那些傅粉世家子学得走了极端,只恨不得连走路都需人扶着,病弱不堪,才认为有文人之风。
  崔渊端详半晌,摸了摸下颌,便将十几张伪造的帖子都挑了出来。除了张五郎几人之外,还有数人,也是拿着这样的帖子混进来的。不过,他们如鱼得水,倒是很好地融入到文会之中,没惹出什么乱子罢了。
  管事见状,立即拜下:“都是某的不是,想不到竟将这些鱼目当成了珠子放了进来。”
  “不干你的事。谁会知道,不过是区区文会的帖子,也有人伪造?”崔渊眯了眯眼,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便将那些帖子都收到了袖中:“喜欢与我过不去的人,遍数京中也没有几个。先将这些闹事的人送出去,将他们说我沽名钓誉之事传出去,教他们出一出名。”
  主动替张五郎等人扬一扬名,给长安的文士们留下这些人品行极为低劣的印象,他们再想说什么流言蜚语,也得掂量旁人信是不信了。便是言之凿凿想拿九娘之事攻击他,恐怕也不会再有人轻信他们。想必某个人正打着让张五郎出头恶心恶心他的主意,却是迟了一步。就算查九娘查到元十九头上,且不说此人已经死了,证据也都被他一一湮灭。就凭那元十九早便落到谷底的名声,也只会让众人越发觉得张五郎等人人品低劣,为了中伤于他竟然不择手段罢了。
  不过,崔泌居然闷不吭声地临摹起了他的字,下一回却不知会用来做什么了。笔迹之事,不得不防。想到此,他便对王方翼道:“我先带你去拜见叔母和阿娘,再与晋王说一说此事罢。对于笔迹、笔意之事,晋王想必会很感兴趣才是。”
  “子竟兄可是担心,对方来者不善,会借着你的笔迹生出什么事来?”王方翼看破了他的想法,问道。
  崔渊挑起眉:“你也觉得,此事确实有可能?”
  王方翼垂目细想,颔首道:“乍一看去,此人临摹子竟兄的笔迹已经颇有小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以假乱真。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子竟兄确实不能轻易受到什么牵连……”两人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想到了太子与魏王之间的风风雨雨。确实,若是这个时候引起了什么误会,博陵崔氏二房的立场就会变得十分微妙了。
  崔泌既然投了魏王,自然只会设计他投向太子。且,他或许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想出了什么计谋,能够算计掉太子之位。若是如此,魏王将他视为第一心腹也指日可待了。若无意外,他也必定能同裴寂之于高祖、房杜之于当今圣人一般,当上一辈子的宠臣重臣。却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局?用了什么计谋?太子身边的幕僚也很是不少,杜荷是杜如晦之子,赵节是长广公主之子,也都不是什么愚蠢之人,怎么可能不曾察觉到什么?又或许,是一件连他们也无法阻止之事?
  崔渊一边缓步慢行,一边想着王玫与他提过的未来将要发生之事。而后,他想到了什么,嘴角勾了勾,露出苦笑来。若他是杜荷、赵节,恐怕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太子想宠爱什么人,他们还能拦住他不成?有人想密报此事给圣人,挑拨圣人与太子之间的父子之情和信任,他们也更不可能截得住。
  王方翼见他神色变幻,明白他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并没有仔细分说的意思,于是,他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