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差·渡山风 第65节
  旅馆条件太差了,连热水都没有。
  郁温眼眶酸胀,指尖几乎要被冻麻了。
  周芊打她的手,“不用,别添乱。”
  郁温低着头,倔强地不肯走,手也泡在水盆里。
  最后还是母女俩人一起洗完了衣服。
  旅馆里面没有阳台,外面下着雨,不方便晾晒衣服,郁温就把衣服简单撑在房间里,她坐在床上,周芊在卫生间打电话,偶尔传来“租房”的字眼。
  是要租房。
  可是周芊认识的那些人,哪里有什么她们现在能租得起的房子。
  郁温想着,想起刚刚那通电话,她顿了顿,再次拿出手机,没有打电话,而是发短信。
  -你们那一片,现在有房子出租吗?
  很快,郁温收到回复。
  -有。
  郁温抿了抿唇,又发过去一条。
  -嗯,明天我过去看看。
  但是步西岸回:好,来之前打电话。
  本来,郁温没打算找步西岸,也没打算麻烦他,以前她总是有无限底气接近他靠近他,甚至纠缠他。
  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可是步西岸并没有过多地询问她,打探她,他只是表了态,表一个,他会陪她一起的态度。
  郁温没忍住,抬手摁了摁眼皮,好一会儿才给步西岸回一个:嗯。
  天气降温,被子潮湿,晚上睡觉郁温一直觉得冷,身子蜷缩起来,又觉得热,她在冰火两重天挣扎着醒来,一睁眼扭头看到周芊红通的脸,才意识到梦里的“火”是哪来的。
  周芊发烧了。
  快一周了,周芊和郁温一直相互扶持着。她们谁都不愿意在彼此面前掉眼泪,也不愿意透露一分一毫的脆弱,就是怕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每一天,她们都是如履薄冰,可她们假装一切尚且在她们承受范围内。
  倘若有一个人倒下,她们谁都走不下去。
  现在,周芊倒下了。
  郁温颤抖着手去摸周芊的脸,滚烫,着了火一样,她好害怕,她想哭,可又怕哭了让周芊担心,她死死咬住唇瓣,忍住不掉一滴眼泪。
  她哑着声音唤:“妈妈。”
  她声音那么轻,只唤了一声,周芊就睁开了眼睛。
  周芊始终给她留着一根弦。
  睁开眼,周芊眼睛一片混沌,但她还是朝郁温笑笑说:“怎么了?饿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郁温摇头,她一点点把周芊扶起来,说:“妈妈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周芊沉默了一下,她抬手摸自己的额头,片刻说:“是有一点,不用去医院,没事,去诊所开点退烧药就行了。”
  郁温没强求,去诊所也行,她现在只想周芊赶紧见到医生。
  然而她们刚走出旅馆,面前就迎上来了几个人,他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每个人又好像长得都一样,他们脸上的怨恨和愤怒都是一样的,他们指着郁温和周芊破口大骂。
  “你们还有脸活着!我老公都没了!”
  “我哥瘫痪了!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你们还活着!你们要不要脸!”
  “你们怎么不跟着一块死了啊!”
  “滚!不要住在这!不准!滚!滚!”
  郁温眼前一晃,她强撑着站稳,她搀扶着周芊,她能感受到周芊的摇摇欲坠,她用力抓住周芊的胳膊,她很想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一让,先让我妈妈看医生好不好。
  可她嗓子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声音微弱,压不过对面任何一个人。
  忽然,郁温感觉手里的胳膊一松,她一怔,余光瞥见周芊身体下坠。
  她愣住,对面所有人也愣住。
  空气一瞬凝滞,所有声音也戛然而止,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上天在这一刻显得好像仁慈了那么一秒。
  只一秒。
  秒针轻动,世界继续运转。
  扑通。
  周芊跪下了。
  空气瞬间高速收缩,氧气骤减,吵闹的声音也在一瞬尖锐到刺破耳膜。
  明明只是暂停了一秒钟,所有仁慈带来的痛苦却加倍偿还。
  郁温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她迟缓地扭头,垂眸,视线落在周芊身上。
  周芊发着高烧,手脚都脱力,嘴唇也干得起皮,她曾经那么精致柔软的一个人,现在在刚下过大雨的泥泞中,跪在了一群陌生人面前。
  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忽然有人上前推了周芊一把,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人上前,他们推搡周芊,不顾周芊只是一个羸弱的女人。
  郁温也被他们推搡到一旁。
  等郁温反应过来,她已经在人群中看不到周芊,她上前去拦,却被推倒在地上,有人踩过她的手背,她喊不出一句疼,只能用本就已经撕裂的声音喊:“不要,不要,不要,妈妈,妈妈……”
  她嗓子彻底破掉,眼泪糊了满脸。
  她真的不想哭,不想在郁学舟走后的这短短几日就表现得好像完全被生活击垮一样。
  可她才十六岁。
  她还没有长大。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长大。
  她哭得头昏脑胀,可她没有办法宣泄出来一点声音,她明明快要喘不过气,却也只能如此沉默。
  直到有人过来拉了她一把,对方力气好大,几乎一把就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被迫摁到对方的怀里,然后又被对方护着,挤到人群中间,她看到对方伸出手臂拉起了周芊。
  他一个人,把她们母女俩护在了中央。
  有人高喊报警,有人做好人劝言,耳边闹哄哄的,嗡鸣不断,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散去。
  世界再次停下来。
  郁温在一片安静中,趴在来人怀中,她能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洗发水气味,她睁着眼睛,眼睛虽然红肿,但却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但是她也看不到什么,她大脑空空,视线模糊,感官都退化。
  她就那么默默地趴着,呼吸轻轻地,心跳轻轻地。
  她茫然,她疑惑。
  人,是不是一定要长大。
  第五十章
  周芊有点扁桃体发炎, 肺部也有轻微的炎症,问题不大,诊所给开了点滴。诊所条件不好,床铺不干净, 周芊不太想躺上去, 就坐在旁边。
  郁温全程没有讲话, 她也讲不出来, 只是沉默地帮周芊拿药,买早饭, 调节点滴。
  她乖得不像话。
  也平静得不像话。
  像一杯水,在悄无声息中结成了冰。
  步西岸曾经见过这杯水在炽热中沸腾,也见过她在春夏里把温度调节得万物适宜,如今一场秋雨刚过,她的世界仿佛已经进入了冬天。
  “不要在这守着了, 你也去吃点。”周芊跟郁温说。
  她说完不等郁温说什么,又扭头跟步西岸说话:“你是郁温的同学,成绩很好的那位?”
  步西岸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周芊觉得难堪,至少外表来看, 周芊还是很得体, 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路过的人也许只会猜想她是不是刚好身体不太好, 所以脸色有些苍柔。
  “嗯, 是我。”步西岸说。
  “今天谢谢你。”周芊说得很诚恳。
  步西岸说句应该的。
  周芊笑了笑, 很温柔,“那能不能麻烦你带郁温去吃点东西?”
  步西岸看向郁温。
  郁温抿了抿唇, 起身走了。
  周芊看向步西岸, 点点头, 似乎在嘱托什么。
  步西岸也朝周芊点头,然后跟上郁温。
  隔壁不远就有早餐店,郁温喉咙痛,吃不下什么,就随便喝了一碗豆浆。
  步西岸给她剥了一个鸡蛋,放在她面前的碗里。
  郁温看着碗里的鸡蛋,恍惚中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馄饨店里,他也曾给她剥过鹌鹑蛋。
  她抬头看他。
  步西岸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家庭巨变而对她态度有所转变,行为也没有出入。
  那是不是代表,从从前到现在,他都是真挚的。
  他没有讨厌她,也没有在拒绝她,他只是生来如此,不会表达。
  不会表达的人,总是要吃亏的。
  郁温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把鸡蛋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