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战车隆隆万里绝尘,在波涛汹涌的北冥海深处奔腾不止。八匹天马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犹如白色的闪电翻江倒海劈波斩浪。
  倪天高半截残身浴血瘫坐在林隐雪的对面,战车很平稳,几乎感觉不到它在飞驶。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就像一块冻僵的石头,体内的血液好似凝结成一把把犀利的冰刀,缓慢而细致地切割着经脉、内脏、骨肉乃至每一寸皮肤。
  浓烈的光雾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带着彻骨的寒。他不停地咳嗽,每一下都撕心裂肺,间或喉咙里响起“嗬嗬”的低吼,仿佛有一条蛇在游动撕咬。
  他的神智渐渐变得模糊,隐隐约约看到一位明眸皓齿的白衣少女正缓缓向自己走来。他不自禁地张开臂膀拥抱住那微凉而柔软的娇躯,轻轻问道:“真的是你吗?”
  蓦地梦醒了,怀中空空荡荡,那白衣少女不知已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面前一张闪烁着白银光芒的冰冷面具,和隐藏在这张面具背后的仇恨与讥诮。
  “春蚕到死丝方尽……当年我在种下这禁制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你,若有一日你敢负我,必会死于春蚕丝下!”白银面具的女主人漠然看着他,语气里蕴藏着几许怨毒,几许快意,亦有一丝淡到几乎无法品味的痛苦。
  “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想亲眼看到你是怎样慢慢地被蚕丝吞噬,怎样最终化为飞灰?!”
  倪天高的眸中厉芒一闪,似又恢复了几分睥睨天下的神气,嗓音沙哑道:“那又怎样?贱人!”
  “贱人?这才是我在你心目中真正的地位,对么?你当年甜言蜜语哄骗我失身于你,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一张北冥宝藏的秘图。”
  倪天高哼了声道:“你我彼此彼此,事到如今,谁也不必摆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来说话。所谓单纯的感情,实在与你我无缘。你当年接近我,不也就是想掌握幽元殿的秘密吗?”
  林隐雪不说话,慢慢抬手摘下脸上的白银面具。那张斑驳可怖犹如梦魇般的容颜,渐渐从白银面具后显露出来。
  “你这算什么?”倪天高厌恶地皱皱眉,体内的痛楚如火如荼,一道道银红色的血气冉冉蒸腾,在空中迅速凝结成丝缠绕在他的身上。
  他暗自运功试图炼化银丝,但功力催动得越快,体内的血气便流失得越多。渐渐的他的身体表面结起一层斑斓银茧,教人看得不寒而栗。
  “我和你的不同,就在于我至少曾经以为可以活得单纯一点,但在大崖山猎户村,我所有的幻想和天真都不复存在——”林隐雪把脸凑近倪天高,双眼迫视他一字字道:“这么多年,你可想明白了,我为何要约你在那里会面?”
  “你,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还对我隐藏了多少?!”倪天高的身躯终于控制不住颤抖,如同一头野兽嗬嗬低吼道:“那小子和北冥宝藏有什么关系?”
  “三千年前的幽天大战,幽冥皇帝兵败北冥海,在被天界封印之前利用天命之盘将自己的一缕魔识打入轮回投胎转世,从而成功躲过追杀,通过凡人肉胎一世接一世地秘密传承下来。”
  林隐雪说道:“每一代承载幽冥皇帝魔识的人,都被称作‘幽眠者’。这是因为幽冥皇帝的魔识在他们的体内蛰伏不出犹如深海长眠,即便本人亦毫无感觉。但每过六百年,魔识会觉醒一次,传递幽冥皇帝被封印前的意志与记忆,而后重新进入沉睡状态。所以有幸接受魔识传承的这一代人,便被称为‘幽觉者’——譬如剑魔寒料峭,他就是最近一代的幽觉者。”
  倪天高嘶哑道:“那楚天便是下一代的幽觉者?”
  林隐雪摇头道:“不,他不是幽觉者。六百年一循环,三千年一轮回。如今已是幽冥皇帝遗留在人间的魔识彻底复苏,即将唤醒镇狱魔剑与天命之盘,重开北冥海杀回幽天二界,粉碎元神封印的时候了。楚天,将成为打破宿命,搜寻并解救幽冥皇帝被封元神的那个人。在幽冥皇帝的安排中,他或者可以被称为‘复仇者’抑或‘幽冥太子’!”
  说到这里林隐雪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斜眼看着倪天高道:“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甚至在你还未出生时,一切便已安排计划好了,你会不会对自己今天的失败感到好受一点。你一直痴心妄想不择手段想拿到的北冥宝藏的确存在,但你无能开启,你费尽心机也不过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那你呢,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倪天高冷笑道:“我不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将北冥宝藏拱手让人。就算那个人是你口中所谓的幽冥太子!”
  林隐雪坐直了身躯,沉默片刻语气庄重徐徐地道:“你说得不错,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北冥宝藏!我要亲手毁了它,彻底终结这一切。”
  “毁了北冥宝藏?”倪天高愣了愣,旋即嘿嘿大笑道:“果然是林隐雪的风格——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染指!”
  “幽冥之路重开之日,便是三界大劫再起之时。”林隐雪冷冷道:“我不想正一教成为幽冥皇帝复活野心的牺牲品,神陆也不应该再次成为幽天大战的屠场!”
  倪天高慢慢敛起笑容,说道:“难怪我事后多次前往猎户村废墟搜寻,却没能找到一点儿线索。原来当年你前往大崖山猎户村,就是冲着楚天去的?既然早知他是所谓的幽冥太子,何不径自杀了以绝后患?”
  林隐雪不置可否,说道:“容器碎了,装在里面的水还是要流出来。”
  倪天高哼了声道:“你以为楚天会乖乖地听命于你?”
  林隐雪不答,目视前方道:“快到了——”
  “轰隆隆——”海水骤然动荡翻滚,凝铸成无数巨大而湍急的漩涡,发出怒雷般的咆哮声。
  幽冥战车不由自主地颠簸起来,在漩涡中艰难穿梭奔驰,越过一个又一个涡眼,不断向海底挺进。
  假如楚天或者幽鳌山也在这战车上,便会惊讶地发觉眼前的那些漩涡看似杂乱无章,但水流走势却近乎和林隐雪涂鸦的那张画纸上的图形一模一样。
  在这此起彼伏层出不穷的漩涡里,到处飘荡着殒落的元神残识和遗失毁损的仙兵魔宝,甚而还有仙人与魔神的肢体残骸。
  澎湃的幽冥元气从涡眼里汹涌而出,令得战车愈发璀璨耀眼,像一颗划过黑暗天际的彗星,拖曳着金灿灿的光尾。
  这里,就是三千年前幽冥皇帝开辟的幽冥之路出口之处,后为天界封印再次断绝了与神陆之间的联系。
  突然幽冥战车被一道无可抗拒的大浪打得翻转过来。就在倪天高等人失去平衡,要从战车里甩飞出去的霎那,铺天盖地的漩涡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幽冥战车稳稳地在一片荒凉寂寥的旷野里停顿下来。
  战车所在的位置前方,是这片旷野里唯一的一座山峦,如沉睡的魔龙连绵起伏不知几千里长。山顶血红色的天空波光动荡,隐隐可见北冥海翻腾的惊涛骇浪。一轮红日高悬云空,散发出来的却是彻骨寒意。
  “这座山脉原是幽冥皇帝身躯中的骨骼所化,至于头顶那轮红日不用我说,你应该可以猜到它的来历。”
  林隐雪端坐在战车中凝眸眺望,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一缕兴奋,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寻找北冥宝藏么?这就是了——”
  “天命之盘!”倪天高的眼里射放出炽烈的光芒,蓦然弹射而起,身上银丝哧哧消融,左手掣动应天魔剑刺向林隐雪心口。
  林隐雪端坐车中纹丝不动,定定地看着满脸狰狞挥剑向自己扑击而来的那个人,带着仇带着怨,轻轻地道:“六年前,我已经死过一次。而你,竟然还想再杀我一次……”
  她功力虽失道心仍在,意念微动间倪天高的喉咙里猛然“啵”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爆开。
  倪天高一声大叫,身躯在空中痛苦不堪地扭曲挣扎,仰面喷出一大蓬热血,全身肌肤尽数开裂,渗出数以万计的细长血丝层层叠叠紧紧缠裹,左手一软应天魔剑无力地偏斜走空。
  他不甘地瞪视林隐雪,意图祭出元神,不料竟被春蚕丝死死禁锢在肉身内不得脱出,并随着体内精血的凝炼迅速涣散,身躯重重摔落在战车里,不由绝望道:“想不到我倪天高英雄一世,竟死在一个妇人手中!”
  林隐雪盯着倪天高的脸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喟然叹道:“我给过你机会,可你只想要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借用一句话:除了自己,你谁也杀不了!”
  倪天高的身体仿佛已经僵住了,奋起最后的神威,尖声道:“这句话还有另外一个解释——除了我自己,谁也杀不了倪某!”应天魔剑猛地倒插进身体,丹裂神消气绝身亡。
  林隐雪呆呆注视横倒在脚下的倪天高的残躯,脸上表情忽而喜忽而悲,眼中隐隐约约有泪光闪动。
  十六年前,当他与她初遇,正是青春飞扬热血澎湃的年代。那时生命本有无数种可能,却在岁月与野心里一一凋零。曾经短暂拥有的幸福,竟然比水晶更易碎。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阵寒风吹来,倪天高的尸体竟似像沙尘般风化剥落,唿地飘散在旷野中,再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嗡——”失去主人的应天魔剑铿然镝鸣,裂成三段,灵气散逸光华黯淡,化作了无生气的废铁。
  林隐雪默默垂首,将白银面具重新戴在脸上,听到战车后风声吼动,楚天、珞珈、晴儿、安天王和一众幸存的北冥神府首脑人物穿越涡流也来到了这里。
  所有人都在打量四周的情形,眼前所见的景象却令每一个人震惊不已!
  第二百零五章 记得(上)
  安天王瞥了眼断裂的应天魔剑,问道:“你杀了倪天高?为何?”
  林隐雪淡然道:“安天王,你七年前怎知我和倪天高会在大崖山猎户村相见?”
  安天王怔了怔道:“倪天高临死前没有告诉你?”
  林隐雪不答,安天王抬眼望了望那轮由天命之盘幻化而成的红日,回答道:“如果你想找那个泄密者报仇,却大可不必——适才倪天高业已亲手杀了他,所有的恩怨都已经彻底了结!”
  “幽杞人么?!”林隐雪森然道:“他是死了,但事情并没有了结!”
  安天王眸中精光爆绽,傲然道:“莫非林教主还想要老夫的命?”
  楚天惊讶地看向珞珈,就见她神色冷峻,冲自己微微一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大崖山血案的内幕到今日终于层层揭开,却发现爱与恨交织,野心与欲望激撞,每个人都在布局,每个人又身不由己地成为局中的一颗棋子。
  幽鳌山、幽杞人与峨山月,倪天高与林隐雪,曾经的爱人与兄弟,都是局中的殉葬者。当亲情与爱情不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竟然发现之前所有的追求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想你一定很后悔,当初为何要让幽鳌山加入截杀行动,以至于抢夺宝藏秘图的计划功亏一篑。”
  林隐雪说道:“于是你索性假意闭关隐退,由明转暗并在倪天高身边布下幽杞人这枚棋子。自己则藏身幽元殿中,希望通过倪天高寻找到北冥宝藏。现在你如愿了——北冥宝藏近在咫尺。但是,你拿得到它么?!”
  安天王双目迫视林隐雪须臾,沉声道:“神府守护北冥海三千年,如今宝藏将出岂容外人染指?所有人听老夫号令:谁能杀死林隐雪,我就传他《北冥盛典》!”
  安玉京毫不迟疑跨上数步侍立在安天王身后,高声道:“愿遵天王号令!”
  然而颇为尴尬的是除了他以外,冷月禅、海笑书、哥舒晓冕、寂商玄等人神色各异,却俱都站立未动。
  另一边楚天、晴儿、珞珈亦均是冷冷含笑,静默不语。
  “果然,”安天王声色不动,低低一哼道:“没有人能对北冥宝藏不动心!”
  楚天嘿然道:“我只是觉得你很恶心!”
  安天王看着楚天摇摇头道:“念在你平叛有功的份上,我适才还想让你开府传宗成为三公世家。现下看来,老夫的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
  话音未落他的体内华光盛放,身剑合一卷荡无边杀气朝着高坐在幽冥战车之上的林隐雪掩袭而至。
  “嗡——”晴儿一声冷叱,颤动定界魔枪纵身而起,凌空截击安天王。
  不曾想安天王头顶光雾蒸腾,一尊元神赫然出窍,掣动千年魔剑反斩晴儿!
  与此同时他的胸前掠出两束精芒,瞬间凝成两尊修为堪比大千空照之境的鬼圣,分从左右夹击晴儿。
  “晴儿!”林隐雪腾地从战车中站起,脸上血色尽失,方才醒悟到安天王真正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掌握了定界魔枪的晴儿!
  不仅是她,楚天、冷月禅、护教四大^法王……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安天王会声东击西突袭晴儿,更未料到他的身上竟还隐藏着两大鬼圣!
  “晴儿——”楚天睚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向战团。
  然而来不及了,千年魔剑与定界魔枪迎头碰撞,两大鬼圣的身影似烟如魅趁虚而入,掌爪齐施斩击晴儿。
  林隐雪情不自禁地闭起眼,无法接受爱女惨死的景象。
  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中的金阳法王、红月法王身形疾起,各运日月魔轮去势如电;
  “唿——”虚空中洞天机的身形从须弥洞天里闪出,上清古剑风起云扬电掣而来;
  楚天怒啸如龙,竭尽全力掣动苍云元辰剑似一道雪白闪电绝望地奔袭……
  但晴儿知道,所有人的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的目光穿越虚空望向楚天,恋恋不舍地从心底里轻轻唤道:“哥哥……”
  “轰——”她的身侧蓦然盛绽开一团绚丽的霞光,竟是千钧一发之际珞珈施展出“天人无相”神功闪遁而至。
  她仿佛有未卜先知的神通,在众人尚未意识到安天王要对晴儿出手的时候,便捷足先登闪遁过来。
  “砰!”她沉肩撞开晴儿的娇躯,左手纤指连弹激射出两支发簪,飞刺左侧舞雩鬼圣章鸿唱的掌心。
  章鸿唱低哼声双掌凝动白光五指猛扣摄住发簪,气劲到处“铿”的脆响,将两支发簪生生拧断。
  “啪!”珞珈右手拔出魔箫与右侧魁阴鬼圣宇帝仰袭来的双爪对撼,激溅出一团团夺目的光花乱流。
  “噗!”突然千年魔剑化作一道寒锋穿透了跌宕起伏的光澜,深深扎入珞珈的胸口,殷红色的鲜血如凄艳的雨花在流光溢彩的虚空里怒放开来。
  珞珈的樱唇中发出低低一声浅吟,娇躯一颤又被章鸿唱与宇帝仰的掌爪击中!
  一霎那,世界仿佛完全静止。
  天地失去了颜色,四周万籁俱寂甚而听不到人们紧张的呼吸声……
  一抹藕荷色的身影在桃花般盛开的血雨中,凄美的凋谢,缓缓地向着无边黑暗的深渊里飘落,飘落,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