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 第8节
  木奕珩放下心来,抬手揖了一礼:“小可木奕珩,乃唐兄之友,今次唐兄身染风波,如今正在小可宿处暂避风头,遣小可前来通告至亲,盼勿以为念,稍解忧烦。”
  孟氏再忍不住,开口道:“敢问木爷,如今四爷就在贵处?宏光寺中?可否允我等前去探望?”
  适时风卷帘起,帘后一双佳人面目皆落入木奕珩眼中。
  只闻他轻讶出声,失口道:“是你?”
  怎想得到,却在此处又见得这“红杏”?
  第13章
  适才她说,乃是唐逸之妻?难不成,是他一直错认她为旁人,闹了一场乌龙?
  又想,那唐逸真是十足荒唐,竟将妻房入画,难怪一直不肯外让,只怕旁人存了肖想……
  这句“是你”一出,别说孟氏讶异非常,就是林云暖也疑惑不已。上回书房外匆匆撞见那无礼青年,转眼就忘得差不多了,如今见到木奕珩,丝毫没跟当日那匆匆一眼对上号。
  孟氏已出言:“你们见过?”
  最近“木爷”二字在唐家可谓炙手可热,人人都要提及两句,林云暖未曾想过,竟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瞧他样貌,年岁至多二十,肤色白净细嫩,衣裳色艳而张扬,高高立在那里,像棵颇有朝气的玉树,与外头传言的什么“大气沉稳、世家威仪”毫不沾边。
  木奕珩轻轻摩挲腰上佩刀,眯眼笑道:“错认罢了。”又道:“贵府前后如今皆有官差盯梢,唐大哥一言一行,皆在官府掌握之下,要保四哥行藏不露,还需谨慎行事。
  “这可如何是好?如今见面不得,家中实在放心不下……”孟氏的焦急倒不是假的,她嫁入唐家十余年,生育二女二子,又与唐家兄妹感情甚笃,这情分之深,早叫阖府众人当她是至亲,与林云暖这个“外来人”是全然不同的。
  木奕珩道:“木某车马侯在后巷,事急从权,若贵府实在要见一见四哥,只得冒一冒险。”
  孟氏与林云暖对视一眼,均为难起来,家中只余女眷,唐健唐渊均在外头想法子,远水难解近渴,如今可能是唯一能见到唐逸的机会,不能当面一听事发经过,只听苦主一家之言,对他们并无好处。
  木奕珩捏了捏下巴,轻轻抿了抿嘴唇,“二位还需考虑?恕木某不便久候,唐兄那边,还需木某护佑……”
  孟氏推了林云暖一把:“四弟妹,你去!”
  林云暖跟在木奕珩身后,一步快似一步走向角门。适才孟氏微闪的目光,叫她心里总不得安宁,不妨前头那人忽然停下步子,林云暖几乎撞进他怀里去,急急刹住步子,“木爷,有事?”
  木奕珩微微一笑:“是这样,待会儿你我出去,官兵自然要盘问,届时你莫要紧张,只听我分辩即可。”
  林云暖点头应下,随他一道出门上了马车。为免惊动官差,连侍婢都未曾带同一个,待坐进车中,才觉出空气逼仄得透不过气。膝盖寸许处,便是那陌生外男的手臂,换在旁的时刻,如此同乘一车,足以叫她声名尽毁清誉不在。
  林云暖不自在地朝旁挪了挪,身子紧贴在车壁上面,脸儿朝向车窗,似要将那帘幕盯出个洞来。
  木奕珩嗤地一声笑了。
  林云暖心里越发难捱,待车轮驶出巷道,就听见有人大声令道“停车!什么人?”
  帘幕被粗鲁扯开,林云暖一颗心紧张得快从胸腔蹦出来,那木奕珩横臂过来,将她遮有面纱的容颜挡住一半,他黑着一张脸,从腰间扯下玉佩,随手朝外丢去,凶巴巴地斥道:“滚!”
  那领头人还算见识不俗,接住玉佩,登时脸色一变,恭敬地将玉佩交还赶车人手中,连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公子爷车驾。”对身后官兵道:“还不放行?”
  早听说木家势力不凡,勿怪此人颇受追捧。思及这人流传在外的诸多传言,说是性子阴晴不定,行事强横独专……林云暖心里默默想着,时间竟不比初时难耐,待马车颠簸不止,车外传报,“前头就是山道。”
  木奕珩未看林云暖一眼,当先跳下马车,他沿山道走一段路,负手回头看去,见妇人踩着细碎的步子艰难上行,想到她平素来拜佛必是仆婢拥簇,坐软轿上来的,步子稍缓几步,在前头等她慢慢跟上来,与她一前一后缓缓向上。
  她抬腕拭汗,帕子遮在面上,只瞧得见一对乌瞳瞳的眸子,手腕上一弯翠玉镯子顺着细细的小臂滑落袖中去,入目一段闺中娇宠千金堆就才养得出来的雪肤。
  木奕珩目光中有几许迷惑,这个曾被他错认成出墙荡|妇的女人,真实性情是否仿若面上这副冷若冰霜?
  寺里早已打点好,唐逸就住在后山一座独院当中,林云暖推门进去,乍见一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里头喝闷酒,登时怔了一怔。
  唐逸失意的眼中有了光彩:“云暖,你怎么……”
  待见到她身后的木奕珩,唐逸神色尴尬起来,他似乎十分不自在,刻意地咳了几声。木奕珩哂然一笑:“人带到了,不扰唐兄与嫂夫人叙话。”
  门被从外带上,林云暖未及走上前去,唐逸已展臂冲上来,紧紧将她箍住。他的胡茬刺刺的,扎在她颈子上,林云暖却怎么也推他不开。“娘子,家里可还好吗?娘怎样?大哥大嫂是不是急坏了?绮芳和玉娥可还安生?你呢?是不是吓坏了?”
  林云暖轻轻挣扎开,正色与他道:“如今周家咬定了不肯罢休,非要治你的罪,大伯和大嫂用尽法子,周家一直避而不见。昨日我娘来家,说与我一个消息,原来三婶与那周太太曾是闺中往来亲密的手帕交,我已写了信去,请婶子代为奔走。只是此事来龙去脉当先问明四爷,婶娘才好酌情说话,那周三爷伤得如何,四爷可还记得?”
  唐四脸色突然有些僵硬,他攥紧了手,与林云暖拉开些距离,眼神飘忽,犹豫道:“这……依稀……错手在腹下刺了两刀,流了许多血,我一时忙乱,瞧不大真切……总不会死吧?”
  林云暖狐疑看住他:“那事由缘何?只听大伯说,你醉酒伤人,你酒量素来极佳,又是白日,怎会醉得如此?却是如何起的争执?”
  说及这一节,唐逸十分挣扎,他负手踱步到窗前,愧与歉两种情绪在心头纠结不去,他要如何与这个为他忧心筹谋的结发之妻言说,他当日之举乃是为护红颜知己?
  他听到身后轻轻一声叹息,回转头,她笑得苦涩:“钟姑娘找过我……”
  唐逸眸中划过一抹歉疚, “对不住。我……”
  “四爷不必说。”她抬眼,轻笑,“四爷是个好人。”
  正因他是好人,对所有人都太好,独独待她残忍,她才渐生绝望,一点点消磨了真心。
  如今面对他的,只是一具笑着的躯壳,内里早已毒汁满溢,诡计丛生。
  “嫂子说,如今少不得两头打点,请婶娘帮忙,总不好叫她从中损减,可嫂子又说,公中没有活钱可用,唐家生意无力为继,田庄收成亏损,四爷您看?”
  闻言,唐逸额上青筋直跳,“往日我所卖画作收入,尽皆入了公帐,生意祖产众多,岂会无钱可用?”
  转念又问:“你手里边……依稀转了两间铺子?”
  林云暖摇头:“所欠货款尚未还清,张威频频闹事,实在周转不出……”
  唐逸岂料竟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及那日书房中任性撕碎的银票,不由一阵肉痛。
  从来不肯为钱财折腰的一代才子竟沦落到今日为钱所困。
  他又想起一事,道:“你且去找钟晴,她那里,我贴补过少许……”
  林云暖苦笑:“流萤小筑已被封锁,一应财物尽数扣押,当日事态突发,情急之下,钟姑娘可会贴身带着银票?遑论,事关人命,周家如此强硬,怕非万数不得善了……”
  唐逸不料这般棘手:“这……难道竟无我的活路?我偏不信,我唐逸会被钱银逼死!”
  林云暖按下不耐,徐徐图之:“唐府家大业大,若兄嫂舍得,必有出路,只是……我人微言轻,这话不好出口。如今四爷那些古董字画,我嫁妆里头的妆奁首饰,我已托人当得些许银钱……”
  便是在这时候,他才认得清现实,明白他这些年挥金如土的日子是靠谁维系。
  天赐如此良机,叫他三十年来的自得自满自信磨灭殆尽,如今唐家外表如初,人人做出为他揪心牵挂之态,实则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便是骨肉兄弟,也未必存有真心。
  唐逸在窗前踱来步去,思谋良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暗暗咬了咬牙:“我与你书信一封,你回去交给娘和大哥一看。”
  典当需时,万一周三伤势再有波折,事情越发难办。大房这回说不过去,怎么也得出一回血吧?
  林云暖接过这信,只觉沉甸甸的,待孟氏不得不出这笔银钱,还不知如何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总算不白走这一回,她早已打定主意,这次事,她说什么也不会轻易被人当成冤大头了,不仅如此,从前她被谋去的那些,也得一笔一笔讨回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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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林云暖从山寺出来,那毛毛细雨已有了滂沱之势,山上雨雾氤氲,下山的小径极为湿滑,原推辞了木奕珩相送的提议,才走出两步,就一个趔趄几乎摔跌石上。木奕珩笑眯眯扶了她一把。
  林云暖耳尖红透,下意识避开些,他就无声走在后头,也不扰她,不远不近的跟从。
  山下竟无小轿可乘,从前热闹的集市,如织的香客已经四散而去。林云暖立在山脚候了许久,无奈,还是乘了木奕珩的马车。
  他低头踏上厢板那刻,林云暖思及唐逸最后嘱咐的两句话,一是照拂看顾钟晴,二是防备远离木君。
  因雨湿了衣衫,车内气氛比来时还显尴尬,木奕珩原只派车从相送即可,本没必要非亲身随行,奈何他人都坐进来了,自己得他助力,又怎好出言相责。
  她闭目靠在车窗上头,觉得到那炽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着、探究着。
  自己年长他许多,又是有妇之夫,容颜憔悴暗淡,总不会是觊觎她美色?想到此,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木奕珩似乎情致高昂,寻了话头与她叙道:“唐兄遭逢此难,嫂夫人必惶急不已,若有需要木某助力之处,但可直言,莫要与我客气。”
  林云暖睁开眼,对上那双浅笑的凤眼,越发瞧不分明此人所求。她索性直言:“据小妇人所知,木爷与外子曾结小怨,此番施以援手,不知木爷所谋为何?”
  木奕珩见她一双水眸凝霜含雪,语气寡淡疏离,不由勾唇笑道:“原来唐兄未曾对你说么?”
  他似乎想到什么趣事,哑然失笑道:“也是,唐兄深以为耻,必不会与你提及。”说罢又深深望她一眼,独自乐得直晃。
  林云暖有一丝恼,将目光收回,不愿再与理会。他偏又凑来,低声笑道:“你可知,唐兄除画山水花鸟,另有一长……”
  唐逸博学广猎,书画皆佳,另有所爱,乃镌刻图章。却有何可笑?
  林云暖莫名其妙瞥他一眼,强自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她是不是老得太快了,怎么根本弄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心思。
  木奕珩连连摇手:“罢了罢了,我说不得,将来叫唐兄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你我毕竟……嘿嘿,不方便说。”
  林云暖眼观鼻鼻观心,从头至尾未露出半点悦色,很快车马入城,木奕珩收了笑容,周遭平添几许凌人盛气,城门换了一队守卫,这回未曾惊扰车驾,远远就让开道来放行。
  林云暖将书信递回唐府,上房之内气压低沉,风云涌动。胡太太、孟氏、高氏并四房的姨娘罗氏、吴氏和两位未出阁的小姐俱在。
  罗绮芳早哭得梨花带雨,一见林云暖入内,便委委屈屈埋怨:“若非听及下人议论,我还不知四爷出事,奶奶瞒得我们好苦。”
  林云暖快速说了唐逸情状,言他衣食不短,居室明净,另有木爷作伴,接着将写有悔过和告罪请求的书信转交老太太,引得唐老太太哭了一回,一通急咳。
  屋里一时静下来,孟氏忽道:“听说,是木爷随车亲送弟妹回来的?”
  犹如拨云见雾,这话一出,林云暖终于知道为何上房气氛诡异。府里为唐逸之事奔忙成这样,竟还有人成心不许她好过,甚至引来这些姨娘、小姐来旁观她如何难堪。
  最先注意到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唐娟,她额上才结痂不久,梳了额发遮住伤口,一听“木爷”二字就瞬间脸色煞白,指节用力地攥了丝帕,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胡太太大惊小怪地“啊”了一声,“这……”那半句“成何体统”若非怕气着了唐老太太,可能就要脱口而出。
  林云暖轻轻一笑,甚是云淡风轻:“嫂子遣我随他车去,又是为救四爷,也是嫂子言道,事急从权。如今忽言及此,嫂子是要问罪么?”
  孟氏素来四两拨千斤,轻飘飘随口一句问话,不过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在众人心头,至于旁人如何去延伸揣度,却是旁人的事了。只是林云暖如此直白,倒叫她一时尴尬,笑道:“怎会?只是外头落雨,我见弟妹衣裳鞋袜未湿,不过随口一问。”
  唐老太太恼她毫不羞耻,平素她伏低做小尚看不惯,如何能忍她咄咄逼人,当即茶碗一扣,怒道:“你放肆!”
  屋里为之一肃,只听唐老太太道:“本是你行为不检,便是事急从权,去程为避盘查无可厚非,归来却非要同乘一车,与那人孤寡相对?你丈夫如今遭难,你却随一男子同车而行,把臂言欢,岂是为妇之道?”
  唐老太太因唐逸官司一事,郁结于心,总要寻个发泄出口,如今林云暖正担了这角色,成为替罪之羊。
  林云暖沉下目光,心中越发森寒,她朝屋中人一一看去,胡太太与她打眼色,意思是叫她赶紧告罪说两句软话,高氏始终不语冷眼旁观,罗氏吴氏一个目含忿恨,一个满面忧容,她一直知道,这些人,从来不是她的家人,从来不曾为她着想。
  她扯开唇角,冷笑了一声,挺直腰背,没有哭嚷分辨,冷静自持的声音准确无误传到众人耳里。
  “是娘错怪了!我闻知丈夫下落,忧心不已,府中未有男丁,木爷又不便久候,我当如何?归来泥水湿滑,我身穿家常衣裳,未带一仆一婢,久等小轿不至,难道冒雨而归?届时,狼狈姿态被街市万人瞧去,以娘适才所言猜度,莫不是我只有寻死一路?”
  “你……你还振振有词……”唐老太太一阵急咳,慌得众人直劝,“快去吧,别再辨了,瞧气坏了太太……”
  林云暖铿然道:“我若不辩,岂不任由你们将脏水泼在我身?我为夫君奔走,反观你们,病卧榻上,计较得失,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胡太太听这话说得不像,语气急厉:“分明是说你与姓木的同乘一车之事,老四家的,你这是倒打一耙,把我们都编排进去?”
  “是!我说得可有错?老太太,如今惹了官非的是您亲儿!事发两日,您除了晕厥啼哭,可曾为他做过什么?大伯四处求助无门,同知大人避而不见,大嫂与高太太原有旧谊,如今使力不上,您不曾想,这是为什么?”端着百年大户的架子,指望人家瞧在旧日情分上予以援手,却不想,这些年高高在上的姿态,早已寒尽人心。且一毛不拔,如何使得动人?守财若此,淡薄骨肉亲情,她早看分明,这个家人人虚伪,个个凉薄。
  孟氏急道:“我与大爷呕心沥血,费尽力气,原来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你倒重义,何不亲自去外头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