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皇帝最恨什么,自然是不臣不轨之心。
  负手徐行,一派沉稳,让一旁的鸣乘咽下了动摇的话,心中的些许慌乱也慢慢沉淀下来。
  对方打的一手好算盘,但她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属下在。”听见晏祁低沉的声音,鸣乘忙躬身,上前几步,同她脚步平齐,附耳恭敬听着她几句吩咐,眼中露了惊叹之意,不可思议的看她,眉眼间见了喜意,忙躬身应下。
  日头渐升,顶着寒风倒灌,许些小摊贩出现在街市,摆上热气腾腾的各种吃食,吆喝着叫卖,香味混杂在一起,倒是为凛冽冬日添了几分生气。
  “哒哒哒——”清晰的马蹄声从巷子口传来,晏祁漫不经心一瞥,目光顿了顿,又毫不在意的偏过去,只是身后的鸣乘不着痕迹的退了几步。
  那边的车夫显然是看见了她,低声朝着马车里说了几句,手中驱马的力度渐小,驱着马车在晏祁身前停了下来,三两步从车沿上跳下来,恭恭敬敬的给她行了个礼:“奴才见过世女殿下!”
  “免了。”晏祁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挑帘的人身上,面上仍然没有什么特别情绪:“王爷。”
  第72章
  “贤侄。”此王爷非彼王爷,那人一身玄色朝服,衣饰严明肃然,正是大晏唯一一个异姓王——安王戚朗。
  戚朗见她,温和的笑笑,语速沉缓:“怎的出来的这样早?”闲聊一般,戚朗的话和蔼不失关切,透着一股子沉稳亲近之意。
  她的脸不似晏征毓般硬朗英气,而是大晏女子中极少的秀气,细眼长眉,鼻梁高挺,脸色却透着病态的苍白虚弱,掀开车帘的手指枯瘦,隐隐可见手背上突出的青筋,整个人有如深秋寒风中摇曳欲倒的残荷,唯有一双眸子温和如初,丝毫不像一个病痛缠身多年之人。
  “方从红楼出来。”晏祁颔首,凝声答了她,便见戚朗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她的答案,半晌反应过来,了然的笑了笑:“年…年轻人啊…咳咳…咳…咳咳咳…”
  说着笑容还未消散,就猛的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身形俱颤,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潮红,戚朗忙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捂着,却止不住咳嗽,头上青筋暴起,模样十分骇人。
  “王爷!”车侍神色一惊,神色慌乱起来,忙不迭的给她顺气,连晏祁也是蹙眉,她对这王爷印象不深,只知她缠绵病榻多年,此时一见,实是有些意外,她竟病的如此严重。
  戚朗的病是从爹胎中带出来的,先天不足,御医曾断言活不到弱冠之年,因着戚家庞大的财力和皇家的庇护,四海求医,才活到了今日,却也是朝不保夕了。
  “咳咳…咳…不…不妨事…”顺了最后一口气,戚朗捂着嘴的手抖了抖,身子也无力的靠在马车上,唇色泛白,闭眼缓了一阵,才吃力的睁眼,对上晏祁,唇畔染了些许苦涩:“老毛病了。没吓着你罢?”
  晏祁自是摇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这边那车侍则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王爷,该进宫了。”
  “嗯。”戚朗应了一声,方对晏祁不好意思笑笑,两方辞礼,那车夫才驱车离开,消失在官道上。
  晏祁平静的看着缓缓消失在道上的马车,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待鸣乘出声,才动了脚步,心下却是百转千回。
  鸣乘亦是沉默,眉眼间却无多大忧色,经过昨夜,两人都知今日戚朗进宫意味着什么。
  戚家从祖母那辈就是皇帝身边武将重臣,手握重兵,随晏氏四处征战,战功赫赫,护晏姓皇室,由**皇帝封异姓王,荫封子弟,一直传位至今,无人动摇。
  如今的安王正是戚朗,因着戚朗身子孱弱,皇帝免了她早朝,因此她极少进宫,没人说得清她入宫的理由,却可见其中猫腻。
  “回府吧。”晏祁阖了阖眼,同戚朗一耽搁,却是忘了时辰,想着今日楚言清是要回门的,脚步又快了几分不忘吩咐:“我交代你的事儿定要办好。”
  鸣乘躬身,应了声“是。”这边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尽管晏祁两人衣着低调,仍有不少人认出,大多是曾被她“欺压”过的,此时都义愤填膺的朝着她指指点点,目光淡淡扫过去,如同见了鬼一般,再不敢做声,却还是有不少看热闹的,围着不散,小声议论着。
  鸣乘两三步上前就要呵斥,却被晏祁淡声阻止,朝着看她的人一一颔首,倒是让那些百姓愣了神,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远,只留下个笔挺的背影。
  “主子,你…不生气?那些人也太过无礼!”
  晏祁顿住脚步,侧头便见鸣乘双眉蹙起,眼底平白透着一股恼怒,似是为她打抱不平,又躁起来。
  大约是被晏祁冷淡的目光注视着,鸣乘才慢慢回过神来,噤了声,偷偷瞄她一眼,便见晏祁面无表情的转回头去,未曾看到她眼底情绪,便听她声音平淡,脚下迈开步子:“有什么好恼怒的。”
  回到王府,大老远便见门口一辆外出马车,三五人拥在马车上下拾掇箱子礼品,场景十分热闹。
  “少君,时辰到了,我们走吧…”宿宣有些不忍的看着四处张望的楚言清,到底没去看他慢慢失落下来的脸色,让侍卫搬完最后一箱“回门礼”,这边扶枝也过来劝楚言清“主子…”
  她没来,楚言清盯着不远处的街道,还是没有那道身影,眼底慢慢黯淡下来,竟有些委屈,眸子印着扶枝欲言又止的脸,只觉着原本回门的兴奋被迎头泼了盆凉水,霎时冷了下来。
  眼中有些热,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似是委屈,似是不甘,还想等等,却是委屈无奈:“走吧。”
  原是宿宣扶着他,突觉一股巨大的拉力由扶着楚言清的手臂传来,突如其来的状况,谁也未曾预料,宿宣一下子立不住身子,一个踉跄,随着楚言清超前扑过去。
  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楚言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猝不及防的踩了个空,眼睁睁的朝着车沿磕去,带着宿宣的重量,这一下要是磕下去,脑袋指不定怎样,几乎是“唰”白了脸,迟钝的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死死的闭上了眼。
  晏祁走回来的时候正见他被人扶着,踩上凳子,遥遥见了他,晏祁原有些冷峻的脸色慢慢柔和下来,脚步又快了几分,快走近之时脸色就是一变。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楚言清下意识环住她的腰,徐徐睁眼,怔怔的看着熟悉的面容,惊吓过的脸色还未恢复,她眼中担忧后怕明显。
  慢慢化作恼怒,见着他还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只剩下心疼,抱着男人的手紧了紧,上下打量一遍,见没有伤到他处才放下心来,还要问:“有没有伤到?”
  楚言清手上抱着的暖炉早已摔在脚边,露出烧红的火炭,晏祁的目光陡然厉了几分,若是方才跌了,撞了头又跌在炭上…
  “妻主…”轻飘飘的一声低唤,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又带着明显的依赖。
  听她问下意识摇头,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又白了几分,抱紧晏祁不放手,小脸埋在她胸前,像是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身子慢慢软了下来。
  恍惚间,晏祁仿佛听见怀中的人儿低声说着什么,俯下身听了,才听见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声音有些委屈,仔细听着却是撒娇,心软了几分,面上神色却依旧未变,严肃的看他:“不许这样不小心了知道吗!”
  “我会担心。”说完补了一句,低的仿佛一声叹息,说给他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眼中后怕,惊吓明显。
  楚言清怔怔的对上晏祁的眼,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脸,心头蓦地涌起一抹难言情绪,他听见自己声音哽咽:“嗯,妻主,我不会了。”
  第73章 回门
  农历腊月十四,楚言清携妻回门,楚故相闻,匆忙出门迎接,以尽君臣之礼。
  楚府同庆王府不过几条街的距离,并不算远,但楚言清出嫁五年,却还是第二次回门,第一次,那是新婚第三日的时候了,那时候他独自一人,受尽了非议嘲笑,不受宠的事实也是从那时就人尽皆知了。
  楚言清怔怔的看着丞相府门口两座守门的石狮子,独属自己的儿时记忆翻卷而上,他小时候皮的很,老喜欢爬到这石狮子上玩,吓坏了一群侍从奴才,旁人怎样哄都无用,非得要楚故来抱,他才肯下来。
  楚言清看着近在眼前的母亲,她同妻主正客套着,他努力的想从楚故的脸上看出些昔日的熟悉痕迹,却半分也找不到,母亲只是看了他一眼,公式化的喊了一声,眼神就半分没落到他身上了,眼中神色慢慢黯淡下来,却突觉手中一暖,迟迟对上的,是晏祁关切的眼。
  一旁笑着的秦氏眼底闪过一抹讶异,半晌心中嗤笑,道是虚伪做作,就是不大顺眼,面上却是一片关怀,三两步上前:“言清,好些时候不见,看看,可是出落的愈发好看了。”
  说着眼眶微红,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似是有着千般思念,就要拉他的手,楚言清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面上笑容十分得体,平静道:“有劳挂心。”
  秦氏的手落了个空,一时尴尬的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扫了面子,直在心底将楚言清骂了个百八十遍,但见楚故压根就没往自己身上看,晏祁更是不咸不淡的看他一眼,反倒关切的看着楚言清。
  “清儿可是累了?”关心的话低低说出,引得楚家众人侧目,心思不一,秦氏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还要笑:“瞧瞧,怎么在门口说话,快进来!”
  晏祁开口,楚故的视线才再次落在楚言清身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平平淡淡一句:“你的房间这些年一直有清扫,若是累了,就先回房歇着吧。”
  楚言清一怔,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一眼楚故,还未说话就听一旁的秦氏急急插话。
  “对对对,让言娇领你去吧,说起来你们兄弟也有许些日子没见了,一道儿说说话也是好的。”秦氏见楚故开了口,面上热情了几分,眉开眼笑,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忙不迭的推搡着自己的儿子。
  晏祁眯了眯眼,唇角轻弯,模样似笑非笑:“确是,来者是客,可不是需要人领着嘛。”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秦氏沁了一身冷汗,满脸的笑容僵在脸上,尴尬的笑了,这明明就是说他把楚言清当做了外人,虽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绝不能承认的,还是心虚:“世…世女说笑…”又对上楚故平静的眼,心头一颤:“我不过是想着让他们兄弟两个多亲近亲近,说错了话,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自从楚言清嫁出去之后,秦氏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除了楚故,哪里还有人敢给他甩脸子,因而大大少了从前的谨慎,眼下被晏祁这样一句,脸色委实难看,心下却也警醒了几分。
  晏祁嗤笑一声,眼角瞥他一眼,没有应话,至于他身边的楚言娇更是连相貌都没有留意,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折辱的模样让秦氏脸色骤变,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笑脸将一行人迎进去。
  楚言娇死死的掐着自己一个内侍的的手臂,一双眼睛仿佛要吞人一般,狠狠的盯着同自家娘亲并肩的女子,气的身子颤抖。
  他是丞相嫡子,从出生起就没有人这样敢对过他,晏祁的漠视无疑等同于在他脸上甩了一个大大的耳光,楚言娇的脸色慢慢扭曲起来:“不过是个世女,不过是个世女,败落的旁支,低贱…身份低贱的都不够看!”他垂着头,眼底风起云涌,慢慢平复下去。
  “公子莫气,那个晏祁算什么东西,您是要做太女正夫的,等您做了太女正夫,也就是未来的皇夫,到时候她一个小小的旁系,咱们可不是想怎样拿捏都可以…”明珠鄙弃的看了一眼被自家主子掐着手的侍从,丝毫没有要为他求情的样子,反而是愤愤不平,仿佛已经看到了随着主子站上那尊贵之位的时候,满眼高傲。
  被楚言清掐着的内侍疼的额上沁了冷汗,直落泪,却忍着皮肉中尖锐的疼痛,咬着唇,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有道理,还是明珠最称我的心意了。”听了自家侍从的一番话,楚言娇的脸上总算露出些得意的笑,嫌恶的收回自己的手:“蠢东西,还不给我滚?”
  说完看着吓得屁滚尿流的侍从,心情明显好了几分,一扬下巴,跨进门槛。
  再说这边的晏祁,同楚故一道儿进了正厅,翻来覆去也不过说了几句客套话,她的性子原就冷淡,对政事什么也没有半分兴趣,说不得几句,就随着楚言清回他的闺房。
  晏祁的发现,楚言清自从见了楚家人之后,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心知他大约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儿,这些情绪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不大理解,但却知道他难受,一时也是无言,只是静静的陪着他。
  眼见着越走越偏,晏祁的眉头也越皱越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奴才见过大公子,不,见过世君,见过世女殿下…”
  周围时不时有下人路过,有些认识的,上来给楚言清行礼,也不敢多待,匆匆离开,竟是没一个敢抬头看晏祁的,可见她的名声真是差到了极点。
  楚言清和善的受了他们的礼,被这些人一打岔,倒也没了什么伤怀感,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晏祁,她的眼染了些戏谑,慢慢又转成委屈:“可算注意到我了…”
  “噗嗤。”楚言清被她逗的一笑,笑过后想起来又有些愧疚,垂下眼:“妻主…对…对不起…”
  “傻瓜。”原就是有意要逗他高兴,怎生又惹得他愧疚,晏祁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戳他的脑门:“我知道,好了,清儿乖,莫要多想了,嗯?”
  哄小孩子般的语气,惹的楚言清“唰”的红了脸,不好意思的低低应声,小脸都要垂到胸口了。
  晏祁一贯冷硬的脸色慢慢柔和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眼底的专注和温柔看的一旁的宿宣都有些脸红,更多的却是不适应,一时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晏祁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猛的听见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咒骂痛苦声,远远的动静就十分大,依稀可以听出是一人在训斥另一人,内容依稀可以听见,晏祁听着,眉头就是一皱,回头想带着楚言清离开,却不想被他拉住了袖子,停住脚步。
  第74章 青涟
  猛的被拉住袖子,晏祁有些惊讶,向他投出一个征询的眼神,却没有再要走的意思:“怎么了?”她相信他肯定听到了那边的呵斥和哭声,也知她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有这样一个举动,也是出乎了她意料。
  楚言清身子轻颤,那边的声音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尖叫声反而愈发惨烈起来,听着就让人心底发毛,但这声音对楚言清来说,却是熟悉而惊心,搅得心绪不宁。
  拉住晏祁原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听到她问楚言清才迟缓的抬头,眼底有些茫然,更多却是黯然,踌躇了片刻,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喃喃唤她:“妻主…”
  “嗯,我在。”晏祁应他,眸间掩不住的担忧,看出他的踌躇犹豫,也不催促他,却从耳畔不断传来的只言片语猜出了个大概,倒是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心疼他。
  “他…那人…从前…是…我的侍…从,他伴我一起长大…本…是要…作为我的陪嫁,同我一起…进王府的,但…但是……”楚言清的声音有些艰涩,断断续续,才将这段自己不欲回想的往事说出来,最后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晏祁慢慢抱住他,感受着他不住颤抖的身子,心口微疼,安抚的轻吻落在他的眼睛上,眼底凝了几分冷色:“清儿莫要伤心了,这不是你的错。”
  她如何不知道楚言清未说完的是什么,那边的骂声清晰入耳,便是将楚言清未说完的话说的一清二楚,那个奴才从前背主,爬上丞相床的光荣事迹,言辞比起自家夫郎所说难听百倍,经过却是对的上的。
  “下贱东西,你怕是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还敢偷懒!”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敢爬主子的床,真是不要脸!”
  “要我说啊,当初他还不如跟着大公子嫁去王府,大公子待他那样好,说不准他还能帮衬着做个宠侍呢,那也是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说话的男人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讽刺道,目光轻蔑的落在蹲在脚边洗衣的小侍身上,透着一股子刻薄之意,说着还不忘拿手中的棍子招呼他,打的小侍疼的惨叫。
  “你还别说,是这个理儿,只是那世女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宠侍灭夫的,听说也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这个小贱人当初可不就是听说了这些,才死不要脸的去勾引主子的?”
  边上还有一个矮个子,看上去稍年长,便听他唏嘘感叹:“也是,想想大公子这些年怕是也过得不如人意,造孽啊…”仔细却能看到他眼底的幸灾乐祸。
  “不是吧,我方才还在前厅见过世女呢…”旁边绿衣裳的忍不住反驳,说到一半故意不说了,待到所有人都好奇的追问才神神秘秘的说道,眼底掩不住的得意:“那模样…只应天上才有的,同我们大公子站在一处,也是半分不落下风,那一举一动,无不是宠着我们大公子的…”
  越走越近,声音便也愈发清晰了,才发现是几个中年男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看他们的装扮,是楚府的家仆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