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风裹挟着雪扑面而来,允颀不觉得冷,站在北京城的中轴上居高临下远望,九城万家灯火阑珊,逐渐的也被雪海淹没的毫无光亮,仅仅余下满眼苍茫,那盏热茶触及心底浇成了泥潭。
  他想他从未看透过人心,看懂过这座城。让他有信念自持的是那个一直等他回家的人。她是人间烟火,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世间尚存余热的人。眼前浮现出她的脸,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高原,养心殿的阶前浅草蔓生,远处层叠的屋檐殿脊绵延成了冰川山脉。
  各街巡视的太监们再次扯着嗓子报时辰时,已经寅时了。东侧檐廊的尽头起了一盏光晕,魏尚在前头掌着灯笼,照亮了皇帝跟诚亲王两人呜咽翻飞的袍角。
  仅仅是擦肩而过,谁也不瞧谁,谁也不出声搭理谁,皇帝的袍尾直接漫过门槛进入了殿中,魏尚忙跟上前道,“万岁爷,三爷在外头等您了一夜了,您看……”
  等侍茶太监奉了茶,皇帝走到案台前坐下身挥了挥手,终于下了令,“让他进来。”魏尚忙应了声,到门外请人去了。
  诚亲王身姿屹立,五脊六兽陪他站了整整一夜,站的时间太久,仿佛融进了那道风景里。皇帝看着门外的他缓缓转过身,一夜的雪风斜袭,雪片挂满了他缂丝彩云金龙皮袍下摆开叉位置镶缀的兽绒。他朝他看过来,眼底似乎正在涌来一股酝酿已久的风浪。
  皇帝闲靠在龙椅上,这次手头上没有忙其他事情,殿内太监也全部都被屏蔽掉了,似乎是想认真谈话的意思,比了手让他坐,“等了一晚上不容易,有什么话直抒胸臆便可。”
  这一夜吞咽的凉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诚亲王说不必,“既然皇兄这么说,臣弟就不必绕选说客气话了。”他在殿中站定,凝睇过来,“这案子,可是皇兄挑了谭宗衔,丁勉当傍角儿,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皇帝叉起手,注目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透露心声的破绽,允颀觉得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很陌生,其实若仔细想想也合常理,他自幼便出外省当差,这趟回京还不到一年,他在高原上饱经风霜的时候,他的这位皇兄同时也坐上龙椅忍受来自四面八方,明枪暗箭的压力,皇帝面临的局面远远要比他大的多。
  几年的时间熬下来,他们都在成长,皇帝也终于变成了一个更加合格成熟的君主,这就意味着帝王之心的那冰山一隅,即便可以窥视到,看到的也只是皇帝想给外人看到的样子,对于他这个做弟弟来说,也不例外。他们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对一起读书骑射,你拿刀我拿枪比拼玩耍的少年,皇帝肩上担着苍生国境的危亡,职责所在,谈感情之前,要先谈利益。
  允颀突觉这一夜站的有些乏味,如果他能早一步看透这样事实,大概就不会来找皇帝白费口舌,马佳氏,云贵总督是牵绊皇帝削藩进程的阻碍,他前来替他们辩护,也是在撕扯皇帝的利益,根本讨取不到任何益处。
  在他思绪斗转之间,皇帝开口了,“既然丁勉这步棋都被你发现了,朕也没必要再向你隐瞒,这件事情的确是朕从头到尾布的局。”这位君王的脸上没有大获全胜之后自喜扬威的神态,他口吻平和只是单纯在叙述一个事实,“朕希望你能理解。”
  “皇兄缘何这般针对马佳氏,针对马佳临成?要知道云贵总督一直龟/缩云南,朝廷就是判他个杀头的死罪,扣他个弑君的帽子,他未必就肯认罪心甘情愿奉旨归京。”诚亲王质问,“那么敢问皇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皇帝慢条斯理的道:“现在满世界都知道他云贵总督是刺杀朕的背后主谋,罪大恶极,他若不肯俯首认罪,朕便派人去请他回京,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吴晟肯不肯放他这条走狗,他若放人,朕姑且判定谭宗衔这人跟他平西王府没有牵连,他若不放,毕竟谭宗衔是被平西王府还有云贵总督联手选拔出来的人才,朕自然有办法让他也自辩不清,届时不妨连他一起收拾。”
  “所以,”诚亲王道:“倘或云贵总督认罪,皇兄便可铲除平西王的这位同党,挫伤云南的兵力,倘或云贵总督不甘屈服于该项罪名,皇兄派兵讨伐云南,也算是师出有名。”
  “不错,”皇帝端起半温的杯盏抿了口茶,目光有些模糊,“不管是谭宗衔,还是丁勉,他们只听信朕的指令,却不懂朕真正的用心,现下唯一能看透时局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诚亲王敛衽,“云贵总督悖逆,跟平西王有共商大举的征兆,臣弟理解皇兄铲除异,永保天下大定的胸怀决心,但是马佳临成是无辜的,马佳氏是无辜的,恳请皇兄放他们一条生路。”
  皇帝拢上茶盖道,“此案咨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包括内阁,军机处威重望高的要员,证据确凿,很遗憾,这个案子已结了。”
  诚亲王脸上掠过一丝嘲讽,“那是因为皇兄布控多年,细节推敲的精细准确,以至于瞒天过海,在臣弟看来于情不通,于理不合,若不是出自皇兄之手,也就是场下流做作的把戏罢了。跟人家那些鼎力忠臣相比,臣弟算什么,集议之前把臣弟排除在外,您怕什么?既然是皇兄精心铺设的成果,臣弟不敢妄言评判,只求您高抬贵手,给无辜之人留条性命。”
  对于他的恳求,皇帝再次置之不理,而是转了话头冷声道,“你可别忘了,皇考临终前口中念叨的最后两个字就是削藩!腌臜手段谁没有使过?他云贵总督跟吴晟两人咬耳扯袖,暗度陈仓的时候,谁人能解朕的心头之恨?这么些年下来朕养痈遗患,放任自流,每一天都在后悔,若不尽快收拾局面,真要等到他们起反那一天就迟了。”
  诚亲王一哂:“臣弟何时阻止过你削藩?皇考的遗愿我放在心头无时不刻不铭记在心,所以您让我拉拢云贵总督,臣弟做了,结果呢?你现在要亡的是我的娘家人,绝我妻子的后路!你要云贵总督亡命,臣弟就是拼上性命也把他的项上人头给你带回来,但是马佳临成,马佳氏是无辜的,你这是莫须有!皇考可曾教导过皇兄这样的道理?你若削藩,不如光明正大的伪造证据,陷害你的臣子,何必粉饰自己亲手布下的疑阵,把自个儿撇得一干二净?坏人由别人演了,您只挑红脸的角儿来扮,我都替您臊得慌!”
  终于还是抬高了调子,急赤白脸的争论起来,两人稍做喘息,匀了口气定下心神,皇帝从龙椅上坐起身,缓步踱到窗边向外望着,眼底大雪翻飞,“朕有了孩子,允颀,你马上也要有孩子了,朕不能把这削藩个摊子留给他们去完成。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做?你当坦荡一词是那么容易写的么?!朕光明正大的跟吴晟谈买卖,他那副和稀泥的嘴脸你又不是没见到,他若一直按兵不动,朕难道要等到他主动出手不成?”
  诚亲王微微叹息,“皇兄正当春秋鼎盛之年,大邧国富民强,削藩势在必得,何须急于一时,采取栽赃陷害的手段?纵然他们的嘴脸可耻,皇兄动用这样极端的手法无可厚非,然而您始终忽略了一点,马佳临成,在京的马佳氏从未淌过浑水,利用他们来达成目的,皇兄这是不择手段,瞒心昧己。”
  “凭你怎么说吧,”皇帝也叹气,“朕无心与你争辩,云贵总督从未把朕放在眼里,数次抗旨不遵,朕的无奈何解?朕跟他积怨已久,若各省总督总兵都效仿他的作风,公然挑衅朕的权威,大邧迟早有分崩离析的一天,朕就是要杀鸡儆猴给天下人看看,朝廷异徒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不单单是个人,包括你的族人都要受到整治。”
  第83章 满池温濡
  允颀随着皇帝的视线看出窗外,天色仍旧墨黑一片,像两人之间谈不拢破不开的局,他心底已经没剩下多少愤怒,只觉得苍凉淹心。
  “臣弟也算马佳氏半个亲戚,皇兄置臣弟于何种境地?”
  皇帝朝他看了过来,是一个合格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的神态,自然也是无情的腔调,“这取决于你选择哪种立场,朕不会动你的那位福晋,马佳氏一族结局如何取决于云贵总督还有马佳临成他们伯侄二人,若认罪的态度端正,朕不是不能考虑免罪于他们的家人。朕劝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否则……”说着长叹,“允颀,你我二人是兄弟,何故于走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地步?”
  虽然话没有言明,但暗含的意味却很明显,诚亲王眉间积攒的愠色完全流失不见了,“皇兄的意思,臣弟明白,虽为兄弟,臣弟信任尊重皇兄,皇上却只以君臣之礼相待。马佳氏是臣的娘家人,遇难之时,臣做不到置若罔闻,唯有奔波挽救,若此举有违圣意,还请皇上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皇帝的威胁没有起到分毫作用,他拨动白玉扳指的手停了下来,“削藩这件事上原以为你会同朕共处一个阵营,不曾想你偏偏向着对方,区区一个马佳氏你便如此,将来牵扯到泰安,恐怕你更是要同朕决裂了。不得不说,朕很失望。”
  提到泰安,诚亲王的眸中的阴影愈发浓郁,“你已经把泰安拉进泥潭之中,你没资格提她,也没资格谈论湛湛,明明是太平盛世,对于她们来说却犹如深陷黑白不分的乱世之中,办事万难,这便是皇上仰仗天威所致,臣亦失望至极。”
  皇帝终被他一席话刺激的怒不可遏,“你注意你跟朕说话的口气!”
  诚亲王转身,漠然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亢龙有悔,盈亦不可久也。这是臣对皇上的告诫。这么多年下来,臣兢兢业业,无悔于朝政,现下湛湛月份大了,臣只想陪她一起杜门养身生产,不愿再闻官事,还望皇兄成全。”
  他们都尝试说服对方,可最终都无果。
  他之前就有这样的预感,最终会跟皇帝站在对立面上,早晚这一天还是来了。
  话落不等皇帝开口,他一擞襟袍,抬开门帘跨出了殿外,把殿中冷漠的那张脸隔绝在身后,跟皇帝对峙的过程让他感到压抑和难过,立在殿门前吹了阵冷风,才把紧攥的拳头化解开,大雪仍在没头没脑的下,沐浴其中前行,就如同身处于扑朔迷离的时局中。
  诚亲王夤夜谒见皇帝一事,很快就传遍了阖宫的巷头巷尾,刚走出养心殿,他便被慈宁宫总管太监梁仙儿给堵到了遵义门上,只得又辗转到慈宁宫觐见。
  两宫老主子都在,见了面当先关心的还是他的体况,太后抹泪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又站又熬的,有膀子力气也不能这样作耗自己的身体不是。”
  太皇太后关切的道,“允颀呐,你听哀家一句劝,这件事已然成定局了,他们马佳氏不安分,要图皇帝的性命,死罪难逃,论亲疏论天理,你也该向着你哥哥这头,你怎么还能帮外人说话呢?弟兄俩闹的乌眉灶眼更是不应该。怎么还不打算当差了呢?糊涂啊……”
  他只是站着,让座也不坐,任她们做长辈的教训,所有人的耳目都与两宫老主子无异,观察到的事实徒有虚表,根本不了解内里的真相,单纯的被皇帝缔造的假象所迷惑,他能做的却只是在忍。
  “……皇帝的命要真的搭进去了,一国无君,大邧怎么办?如若各藩各省起义蜂蛹而至,后果不堪设想呐,你当弟弟的,要多多体谅皇帝的难处……”
  “皇祖母多想了,”他温言打断太皇太后的话,“皇上他眼下不是毫发无损,端端正正坐在养心殿里么,前朝的事情,孙儿不便带到后宫里议论,孙儿跟皇上的过节,我们哥俩儿之间自会了结,请两位老主子放心。”
  太皇太后被他堵了话,听他做这样的保证,也不好再过多指责,太后心疼儿子,也挂念自己的儿媳,忙问,“湛湛的身子如何?这时候应该准备起来了,省的到了月份手忙脚乱的。你皇后嫂子生产时,宫里请的那几位稳婆很是踏实可靠,在内务府备的有名录,回头我让他们去安排,到时候调用到你府上,这些事情不用你王府上操心,你自管照顾好湛湛便可。”说着太后的声音发颤,“马佳氏凶耗临头,湛湛这个可怜见的,也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儿,你可要好生安慰她……”
  太皇太后听着也道,“王府上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宫里头说,旁的事情哀家跟你额娘插不上手,家务事儿还是能帮把手的。”
  一番悲情絮语,诚亲王带着长辈们的殷殷叮嘱出了宫,心底那潭泥沼更加浑浊不堪。
  湛湛在王府中等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卧床休息了一会儿,风扣动窗棂的一声响,灯烛的一声哔啵,随时都能把她惊醒。最后实在睡不着了,便起身坐在炕前绣活计,秀了一阵实在无法凝神,怔怔的望着门外等待,一会儿便差人去前院花厅处打听看诚亲王回来没有。
  茯苓急得两眼冒泪,“福晋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就算您勉强熬的住,小主子也熬不住的,您就听奴才的话,再休息会儿吧。”
  等的时间越久,就愈发灰心,湛湛望着灯盏里的油熬干了,又被秋颜拿下去添了一盏新的来,她的心也如同油煎,愣着眼呢喃,“小鱼儿,你告诉额娘,阿玛上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也想阿玛了?都不理额娘了……”
  她一遍又一遍抚着肚子,茯苓咬着帕子泪如雨下,她这主子福气没享多少,苦头倒是一桩连一桩的来,秋颜上前往福晋的膝盖上加了条毯子,湛湛问,“让膳房熬的参汤熬好了没呢?”
  秋颜红着眼点头,“福晋放心,都熬好了,怕凉,在火上煨着呢……”
  正说着听见外间有人声传递,夏絮走进次间的门匆匆蹲个安道,“回福晋,王爷回来了!”一听诚亲王回来了,湛湛顿时有了精神气儿命脉神儿,起身就往外走,茯苓慌忙迎上去跟秋颜一起扶稳她。
  到了正殿,诚亲王正往门里入,章莱帮他拖下大氅,一抖搂地上便落了一层白。他朝她看了过来,风雪冰寒隐匿在他的眼底,化作了满池温濡。
  湛湛泪眼迎上前,从前那双温润的手结满了严寒,激得她心里发颤,她把手炉让给他,让他的手心贴着,又把自己的手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她垂着头,满心满肺的心疼,眼泪吧嗒吧嗒浇在了手炉上漏进他的指缝里,他也不做声,让她靠进了自己的肩头,轻轻把唇印在了她的额头。他们之间有默契,湛湛明白,即便由诚亲王亲自去求,在皇帝那边还是撞了壁。
  他的手逐渐被暖热了,找到她的脸,把她脸侧的湿冷融化在掌心,“皇上权欲熏心,我未能说服他,咱们再想其他法子。”
  湛湛咽下泪点头,拉他到次间,诚亲王坐在炕边,拳头抵着嘴边连连呛咳了好几声,湛湛忙让茯苓把熬好的参汤带进殿,她端起来喂他喝,“王爷,我都记不清这两天内,您都打外头跑了多少趟了,累不说,主要是冷,你快喝口茶暖暖肠子。”
  诚亲王冻得发白的侧脸被室内的热烘得逐渐发红,喝下口茶又忍不住咳了声,湛湛忙抚他的后背,却被他推拒开了,“可能是着了些风寒,你离我远一些别被感染了,这罐人参茶膏是你胃口不好,太后专门赏赐给你喝让你增进食欲的,我用不着。”
  “谁说的?”湛湛执拗的咬着腮,眼睁睁的往下落泪,“这人参茶除了帮助消化,还有活血化瘀,增加热量的功效,王爷怎么就不能喝了,您总是担心我,对自个儿一点都不爱惜……”她上前固执的帮他捋背,“我等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盼着您回来,小鱼儿也也想阿玛了,可是您都不让我往您跟前靠,不带您这样的……”
  她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拉她坐进自己怀里来,湛湛把脸贴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搂上了他的脖子,“王爷,我们马佳氏已经危在旦夕,您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你知道我这一晚上有多担惊受怕么……您怎么那么傻,不要命了么?这一晚上您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湛湛,”他把手搭在她腰间似满月的一截弧上,“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值得,你别害怕,最近我哪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你,陪你把小鱼儿生下来。”
  她愈发往他怀里挤了挤,“是不是因为您替我们马佳氏说话,皇上要办您难堪呢?”
  诚亲王道不是,“跟你没任何关系,是我主动请辞的,那军机处不入也罢。我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问心无愧。到头来还要因为子虚乌有的案子,背负个不忠不义的罪名,图什么?”
  听他讲述在慈宁宫两位老主子的教诲,湛湛替他难受,“王爷,老主子们不明真相,误会您了,可是您到底还是跟皇帝闹崩了,他毕竟是您的哥哥,您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也还好,从小我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不受人待见,亲额娘为了防止宫里的口舌制造话题,也不能对我有过多的偏疼,时间长了也都习惯了,这就是这座宫城的征候,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亲密,也没有绝对的疏远,必要时来往,利益犯冲时就撕扯脸面,其实想想也挺没意思的。”
  湛湛阖上眼,隔绝眼底的湿润,“王爷还有我,还有小鱼儿,我们会疼您爱您的。”
  他温浅的笑,“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她说她不怕可还是忍不住的在他怀里瑟缩,“王爷,咱们都不要放弃,皇帝也是大邧的子民,他也要受王法的约束,我不信这世道便由他一个人就能颠倒是非,决人生死的。”
  他吻她的额头,“把人逼急了,大不了咱们劫狱,谁还不会来横的。”
  真要走到那一步,便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会牵连更多人进去。湛湛把手放在诚亲王的手背上,眼底晶莹闪烁,望着前襟上复杂细密的针脚暗自垂泪,“小鱼儿听听,你阿玛难得说一回糊涂话,你说你阿玛傻不傻……”
  炭笼里火光葳蕤,把两人的眼底熏染的明灭交织,这场大雪,这个冬天似乎有些过分难熬。
  接下来到了正月初五出早朝之时,皇帝在乾清门会聚众臣宣召,依据《大邧律例》,云贵总督,马佳临成被判了“监后”的死刑,朝中遵守天意,按照天时定于崇元十七年,八月二十八执行这场秋决。
  自从皇帝遇刺后事发,马佳氏被判定为主谋,诚亲王府也同时遭受了冷眼,由门庭若市沦落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皇室宗亲们避之不及,从此不再登门拜访,就连叫花子们都鲜少有到王府门前讨折箩的了。
  茯苓为此啐道:“就他们那种没起色的凑性儿,也好意思见风使舵!活该草芥似的贱命一条!”
  叫花子们都晓得要跟朝廷逆贼保持距离,更何各路精打细算的人心了。宣召后娘家众人包括她二伯马佳志辉在内一次都没有露面,派人去打听,才知道朝廷派了官员兵丁把她们家阖府上下全面监控了起来,任何人出入都要受到限制。
  湛湛耐着性子坐在花厅里等候,没有等到诚亲王回家,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郝晔说是下了值,顺道过来看看,湛湛起身邀请他到花厅下,挖苦似的笑,“半个月过去了,您还是头一个来王府上的熟人呢。”
  郝晔也笑,唇角违心的提起牵扯出痛,平日里他没有任何机会同她见面,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从辽东回来后两人的第三次见面,没想到只是转过了一道影壁,她就撞进了他的眼眶里。
  离远隔着风雪看不透彻,走到檐廊下才看清她的眉眼,肚子里的孩子未能给她带来任何丰腴的孕相,大概因为家事焦灼,生生削去她腮颊两侧曾经的丰满,面色看上去有些瘦悴。
  他匀了匀嗓子问,“三爷没在?”
  她的眼底曾经是纯粹的风光,如今有了顾念有了牵挂,沉积了别样的一种温静,“一早起身就去了刑部,还有差不多半年就到了临成的刑期,王爷跟我都不想放弃,不管有没有转机,总是要试试着找找机会的。”
  郝晔点头,“初五那时朝廷派了钦差前往云南说请云贵总督归案,若是你大伯他能在八月二十八赶回京城向皇上表明态度,或许临成就有救。”
  皇帝在临成还有他大伯没有招供的情况下,就落下朱笔判了他们死刑,圣意如此,证据又难以驳倒,各司各衙门哪里会深想,会对案情提出质疑,谁能想到龙座上的那位万乘天子才是造反行刺的真正谋犯?简直是天方夜谭。
  从正月初五到八月二十八,北京至云南的距离,一去一回打个折返的时间绰绰有余,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主要看的是云贵总督的态度。
  “或许吧……”她的眼睛干净澄澈,却没有多少光泽,勉强笑了下道:“虽然结果是皇帝下了死令,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当初肯为临成作证。”
  郝晔晃回神,仓促嗯了声笑道:“就这点忙,担不起一声谢,就凭咱们是光着皱皮脚丫子长大的交情,有难不搭把手不够意思对吧。”
  “湛湛,”他抬起一双温然的眼睛,“其实对我……你不必觉得愧疚,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见面也别躲着我,就像熟人朋友那样,有句问候我就知足了。”
  这回他们是把话彻底说开,两人之间的关系真正的是属于朋友的范畴之内了,湛湛眼睛里一片殷红,她把手搭在怀里,咬牙笑着说好,郝晔也红着眼眶笑,他竭力把自己的感情抑制住,“最近身子还好吧?大概还有多久到日子?”
  她点头,泪光中又强自坚韧地笑出来,“大概到四月间了,跟做梦一样,有时候觉得可真快。”
  是啊,就像一场梦,一年的时光却似恍如隔世,谈及尚未出世的孩子,他明显能感觉出她的开心,郝晔心里也觉得安慰,不管日子过得再艰难,至少她心头有了期盼。
  “既然三爷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其他也没什么事情,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再来府上拜访。你也别再这里多站,当心着凉。”郝晔又跟她闲聊了几句告别道。
  湛湛说好,要下阶来送他,他忙让她止步,目光落在她的怀中,不禁伸出了手,她没有拒绝,就这样他的掌心落进了她褴襟上一片花团锦簇的绣纹中,像炭盆里溢出的热舔舐着他的手心指尖。
  那丛火光里他看到了曾经他跟她描述过的那个未来。
  第84章 碧玉百灵
  送走郝晔盔顶那枝飘展的红缨,迎回了诚亲王肩载的云龙绣,却仍旧是一无所获。从案发后,他第一时间去找皇帝,到推测出案情真相,再到最后冲皇帝低头恳求,所做的一切都赶不上皇帝步步为营的精密布局,谭宗衔的疯哑,丁勉的失踪,皇帝把自己的手笔藏匿于无形,呈现给满朝文武,皇室宗亲,甚至于波及整个京城百姓的,是完全相反的事实,是他一副受害人的嘴脸。
  而真正深受其害的人不管做出多少的努力都似乎无从辨明,无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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