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 第149节
  如果昨日重现,他大概还是会嫌弃的转过头,假装没有看到放浪形骸的王澄吧。但是至少他会因为当时洛阳城人人富足幸福的笑容而欣喜。
  如今……
  百姓已经逐批在接受过检查与核实后,被从洛阳皇宫放出,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有人奔走在街头巷陌,呼喊着已逝亲人的名字;也有人看着被糟蹋的面目全非的家园嚎啕大哭;更多的人是一脸的茫然与绝望,活下来又如何呢?他们熟悉的那个洛阳已经回不去了。
  灾后重建,谈何容易?劫后余生,与家人相拥而泣自然好,若没有家人可以抱了呢?曾经的洛阳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如今的洛阳尸骨累累、生灵涂炭。
  几乎每一家都有白事,丧葬业无比兴盛,连棺材店的老板都在葬着自己的幺儿。
  稚子何辜。
  能逃入洛阳皇宫的终究还是少数,活下来的人未必会觉得幸福。
  拓跋六修与卫玠并马而立,他握住他空闲的手说:“那些野心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发誓!不管是暴露的,还是没有暴露的,他们都要为他们的一己之私付出代价!”
  “那洛阳城的百姓怎么办呢?”卫玠没想过要当什么救世主,却也是发自真心的希望能够避免乱世。
  如今乱世确实是避免了,可该死的人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少。
  以前看小说,总觉得主角乱世枭雄、成就宏图霸业有多帅、有多好,等真看到战争给现实所带来的灾难后,卫玠才明白贤哲为何总说平凡是福。他年少时只能看到脚踏五彩祥云、身披鲜花盔甲的大将军如何荣耀加身,却想不到在每一条逝去的生命背后,被破坏的有可能是一整个家庭的希望与梦想。
  “自然是团结一心,守望相助。不要忘了,我们还有海外的金银矿啊。”拓跋六修努力安慰着卫玠,“你以为卫璪为什么放弃了曾经当大将军的雄心壮志,转为了管理后勤?”
  “因为他也曾在益州看到过如今的这一幕。”
  为了守护一方百姓,当冲在最前面的战神,这很伟大;但是当战到最后,复兴家园的幕后工作者,同样伟大。卫璪其实是个很大智若愚的人,他不是想的太少,反倒是想的太多。卫家有武贤法师、石勒以及拓跋六修这一个个的招牌就够了,他甘当一个在幕后把一切缝缝补补起来的人。有些工作总有人要去做,他觉得他能做到最好。
  最主要的是,如今可不就把他的能力显出来了?→枣哥如是说。
  大将军又如何,进击的长公主又如何?谁有他卫璪战后收场的经验多?洛阳城如今百废待兴,卫璪是所有参与了这次战争中最早升官的,当下的他也算是大权在握,独挑了灾后重建工作小组的大梁,连王济想要修缮王家祖宅都需要找卫璪特批条子。
  “不要小瞧了百姓的自愈性。我们当晚攻入洛阳城的时候,你是没看到那喜极而泣、夹道欢迎的盛况。”
  如今在哭,是因为当时已经高兴过了,现在自然要对逝去的曾经缅怀一二。但没有人会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洛阳人的自强不息,可不会输给魏兴郡、荡阴城,没什么为什么,他们可是真正的天子脚下、龙脉之上的京师人!
  远远的,伺候在晋惠帝身边多年的大太监,火急火燎的朝着卫玠快马而来:“卫少傅,卫少傅,可算是找到您了,陛下口谕,宣您入宫。”
  卫玠与拓跋六修一起入了宫,虽然晋惠帝并没有宣召拓跋六修,但他还是找了个理由跟着觐见了。
  晋惠帝如今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一起蜗居在一处很小的宫殿里,没办法,其他更好、更大、更适合住人的宫殿,早在当日情况紧急时,安排了尽可能多的人暂住,如今自然是不太适合再给皇上住的,怎么着也要等全部打扫干净、修缮完毕之后再恭请圣驾。但是偏偏晋惠帝坚持要工部先紧着洛阳城,最后再管皇宫。皇后、太子以及太后对此都没有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委屈,于是只能如此凑合。
  连卫玠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偏偏晋惠帝还心大的表示:“这里很好啊,人多,热闹。”
  太子抱着“小太子”,也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们已然比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好太多了,至少有片瓦遮身。身为皇室,自当表率!”
  晋惠帝一脸“我儿砸说什么都对”的骄傲表情。
  卫玠无奈,想想他们家如今貌似都比皇帝住的好,还是有点淡淡的肝疼,但他也不能阻止晋惠帝去当个好皇帝,所以他只能跳过这个话题:“不知陛下宣臣,所为何事?”
  心宽体胖的晋惠帝提起这个话题就皱起了一张包子脸,变得更像是个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天津包子了。
  还是太子代为回答。
  常山公主正在闹,请陛下责罚于她,要不然她就以死谢罪。
  “……”啊?
  对于把世家和百姓都放入皇宫这件事,晋惠帝本人是没什么不满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觉得他的姑母和姐妹们做的很好,能救下那么多人,简直不能更棒。但是常山公主却并不这么觉得,当时情况紧急,再让她选一万遍,她还是会那么做,可事后她却觉得她愧对列祖列宗,毁了皇室的威严,她没能依照约定,照顾好晋惠帝的皇宫。数以万计的灾民给皇宫带来的破坏是没办法想象的,即便住进来的人已经足够小心翼翼。
  常山公主觉得她这样的自作主张若不被惩罚,日后都没脸去九泉之下见她的皇兄。不管别人对晋武帝的感官如何,常山公主随着年岁渐大,满心满眼只记得了晋武帝对她的好。d但是她却辜负了她皇兄对她托孤的期待。
  卫玠没想到他舅母还有这一出。但他还是不明白晋惠帝找他来告诉他这些干什么。
  “只有老师能说服姑祖母了。”太子继续代答,晋惠帝根本说不清楚事情。他并不想惩罚他姑母,可是他又不敢不听姑母的话,如今简直左右为难的都快要把自己逼成精神分裂了。
  “臣定当竭尽全力。”
  卫玠领了命,但转身出去的时候其实心里根本没谱,别人都觉得他是卫王两家的掌中宝,跺一跺,抖三抖的那种,但他自己却并没有那个信心。
  常山公主已经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王家的人如今也一并住在那里。卫王两家因为最初对胡人的抗争,他们两家的宅子是被报复性毁的最严重的,根本没办法主人。王济这个身为一家之主的大将军,上马要杀敌,下了马还要为一家老小住的地方奔波操心,也是不容易。
  但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搞定,整日住在老婆的府里,是王济的大男子主义所无法忍受的。
  卫玠畅通无阻的进了公主府,仆从无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不说卫玠是常山公主和驸马的宝贝,只说卫家在这一劫中所立的功劳,就足够他们横着走了。
  哪怕圣上迟迟还没有下旨领功行赏,但谁的心里不跟明镜似的?陛下的赏赐旨意里,缺了谁,都不可能缺了卫家。卫玠三兄妹救驾有功,卫老爷子为大部分世家和百姓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哪怕是卫老爷子最大的政敌,私下里都不得不承情,心想着这次就不给卫瓘那老匹夫下绊子了。先安静如花的搞一段时间的建设,咱们日后再战!
  常山公主正在房间里口述,让婢子将离替她奋笔疾书,写第n封请求降罪的折子。
  将离心里苦,却还是要保持微笑,替自家公主字字带血的写下去。见卫玠来,差点高兴的跳起来,当即就搁下笔,嘘寒问暖的问卫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心。
  将离是常山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也算是看着卫玠长大,对卫玠一向热情,但也没有哪次会比如今更热情。因为她实在是不想再给公主写什么劳什子的降罪折子了。各种排比形容,简直坑爹!她当年替公主学写字,可不是为了如今写下这些辱骂公主的诛心之言的。
  常山公主听到卫玠来了也很开心,但是不等卫玠开口,她已经猜到了卫玠的来意:“你若是来给皇上当说客的,那就不要开口了。”
  卫玠:“……”
  常山公主叹了口气:“不是舅母非要没事找事,你可明白?若我不被罚,过些年被口诛笔伐的就是所有主事的公主了。女子活在当世不容易,参政的就更不容易了。我不能留下这个把柄。”
  如今战事刚过,文人还在哭家中被毁的良田大屋,没空拿起笔杆子搅风搅雨,日后可就不同了。当他们不想被公主集团指手画脚,觉得公主们权利过大,威胁到他们的地位时,如今她们做的这一切都会被过河拆桥,颠倒黑白,成为不敬皇室、女心向外的赤裸证据。别觉得不可思议,历史上很多事不都是如此吗?是好是歹,不过文人的一张嘴。你对别人的好,只是甜甜的点心,吃过就忘。
  但若是晋惠帝提前一步降罪了常山公主,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哪怕事后被人翻旧账,公主集团也有的说。是常山公主这个主事人一意孤行,与人无尤,皇上也已经惩罚过了,你们还要如何?
  这一番苦心,这一份为求生存的小心翼翼,是天生就站在权利顶端的男子所不能懂,也不能理解的。
  “我们好不容易改善了一点女子的地位,断然不能毁于我手!”
  “可您明明做的是好事……”为什么要被惩罚呢?
  第205章 古代二百零一点都不友好:
  卫玠觉得这事对常山公主不公平。
  常山公主却说:“哪里来的那么多公平或者是不公平呢?”
  若公平,为什么一定要男主外,女主内?若公平,为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连和离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若公平,为什么皇子天生就可以为那把椅子拼个你死我活,公主却只能成为联姻的工具?
  她们如今享受到的,已然是先辈们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地位,她们能做的唯有替后世争取更多的自由。
  不只是学如逆水行舟,人生也是,都不过是不进反退。
  常山公主先声夺人,唬的卫玠一愣一愣的。幸好,来之前有阿娘王氏提点,卫玠倒也不至于哑口无言。他说不过常山公主,却也不想就此罢了,所以他绕过了常山公主的话,坚持按照他的套路来:“那舅母可曾想过陛下为何到如今都没有论功行赏?”
  战争之后的第一件事,往往都是论功行赏。不论是戏文里,小说里,还是现实中,都是这么做的。
  晋惠帝却再一次不走寻常路了一回,他先审判了战争犯。
  给出的理由也还算站得住脚,一方面是皇上重伤未愈,没办法上朝,如何给予赢家最大是体面?另外一方面则是不清算好了胡人犯了多大的错,又如何来算功臣立了多大的功?
  但这种表面上的理由只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真正不这么做的理由其实不过一句——皇上不乐意。
  那皇上为什么不乐意呢?
  “陛下有颗稚子之心,对舅母又一腔孺慕。在舅母救了洛阳那么多百姓之后,却让他惩罚于您……这样的事,陛下是断然不会做的。不仅如此,陛下还坚持论功行赏的时候必须第一个说您。若不能如此,他宁可拖着。说到做到。”
  换言之,若常山公主不受赏,那其他人就只能眼巴巴的等着。
  常山公主可以高风亮节的把自己的功劳推出去,却肯定不忍心耽误了别人的前程。特别是这些功劳里有很多都事关她在乎的人,公主集团,卫王两家,几乎就没有和她完全没关系的。这也算是常山公主一个不大不小的弱点了,你怎么欺负她,她都能以柔克刚的硬抗下来,但若因为她连累了别人,她就怎么都受不了了。
  常山公主百转愁肠,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你阿娘教你的?”
  卫玠没承认,也没否认。
  这个世界上能让常山公主退步的,其实不是卫玠,而是卫玠的阿娘王氏。那才是常山公主真正的心肝肉,是常山公主过去长达十几年孤独岁月里唯一的快乐。
  “舅母,你就可怜一下我二兄(枣哥)吧,他远走益州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的回来嘛,这眼瞅着就要实现了……”
  常山公主佯装嗔怒:“那好啊,我这就去给你二兄求,绝口不提拓跋六修。”
  “……也、也不能完全不提啊。”卫玠对自己的救驾之功是没什么想法的,他更在意的是其他人。好比卫璪多年的期盼,武贤法师的扬名,以及拓跋六修当年用代王之位换了他如今的侯爵,他也想为拓跋六修做些什么。
  “啧。”常山公主抬手,虽然看不见,却也准确无误的点在了卫玠的额头上。卫玠皮肤娇嫩,一戳便是红红的一片,看上去好不可怜。
  可是……常山公主她看不见啊=v=
  “况且舅母一心为了其他公主,可曾问过其他公主的意愿?阳平公主的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卖队友得来的地位,以阳平公主的傲气,是绝对不会要的。
  卫玠的话还没说完,阳平公主的拜帖已经到了。
  “您看吧。”
  最终,卫玠起到了一个传声筒的作用,把两边都不方便明着讲出来的话,来来回回的商量了好几次,这才酌情安排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晋惠帝终于一脸病容的上了朝。
  上朝的太极殿倒是保留的好好,常山公主再为了装下难民,也断然是不会动这地方的。
  卫玠穿着赶制出来的五时朝服,第一次在天还未蒙蒙亮的时候,就被婢子叫醒,随祖父、父亲、兄长等一大家子人,一起上了朝。在微凉的清晨,随朝臣走过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看遍古老而沧桑的历史。宫檐上的五脊六兽庄严肃穆,鼻梁上的彩壁雕梁画栋,用不一样的身份去看待它们,总能体会到不一样的心境。
  上朝的学问有很多,卫玠有家人带着,又从小耳濡目染,到也不怕闹出什么笑话。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他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能不能扛得住漫长的上朝路。
  别觉得卫玠夸张,要知道,太极殿仅三座殿基的占地面积达就多达八千平方米。更不用提外围布局严谨的回廊、院墙等附属建筑,那是必须生生走过去的,也就卫老爷子等老臣得晋惠帝体恤,有在宫内乘一段代步工具的资格,但也就是一段而已,到了太极殿的第一道门时,除了皇帝,哪怕是虚岁七岁的太子都得下来自己走。
  简直没人性。
  以前卫玠入宫,都有嵇绍或者皇后做主,早早的派人去接体弱多病的卫玠直接入后宫,如今身为大臣的卫玠,却是没有了这样的特殊待遇的。
  不仅卫玠自己担心,他身边的人就没有不担心的。
  卫王两家能上朝的人,都在隐晦的朝卫玠看来,连卫玠身边与他同品级的文官也是心惊肉跳,仿佛卫玠随时都会晕过去。卫家三郎的身子骨弱,在京中也算是出了名的了,再加上他之前还有一晕晕两年的前科,谁不害怕?
  幸好,万物草还是很给力的,卫玠的鼻梁上只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就帮他挺到了太极殿东堂。
  太极殿分正殿、西堂和东堂。
  正殿只有新年朝会、皇帝登基这种大事才会用到,东堂才是召开日常朝会的地方,比去正殿能少走不少路,谢天谢地。
  大家停下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体齐刷刷的回头看卫玠。
  只看到一个弱不胜衣的羸弱美人,头戴进贤冠,身穿五时朝服,佩水苍玉的站在那里,明明穿的是一样的衣服,穿在卫玠身上却偏偏立时就有了一种卓尔不群的渺渺仙气,连那块水苍玉都显得仿佛是无上之宝,引人垂涎。宽大广博的袖袍卷起的是名士风度,晶莹剔透的汗水滑过的是如瓷肌肤。卫少傅年少有为,才华出众,逆着光,迎风而立,端的是翩翩君子,优雅贵气。
  不少人都在暗暗感慨,当年的何郎傅粉,也不过如此了吧?出了汗,美人只会更美、更白,显出一种色转皎然的惊心动魄。谁家璧人的称赞,当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王济是武官之表,站在最前列,既骄傲又闹心。骄傲的是卫玠的出众,王济不曾见过兄长王尚上朝时的样子,但王济觉得只看卫玠,就足以想象那是何等的盛况;闹心的则是众人的围观,看什么看,再怎么看,我妹子也不会成为你们家的!
  拓跋六修在这点上是和王济保持着高度一致的,只恨不能把卫玠挡住了不让除了他以外的人看到。
  幸好围观的时间不久,因为东堂里的晋惠帝也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卫玠。既然大臣已经到齐了,那就不要耽误时间了。早朝,走起!
  上朝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大家一起恭请圣安,关心一下晋惠帝的身体恢复情况。
  晋惠帝想哭,难受,他一点都不好,伤口愈合时奇痒难耐,还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他都生生饿瘦一圈了,咳,虽然瘦的不太明显。但是嘴上,晋惠帝还是必须绷住了一张好皇帝脸,表示劳爱卿们操心了,朕很好,咱们来说正题吧。